这一声微沉,身处高位已久的人,经常施行命令,即便在日常生活中也会有意无意带上点霸道的口吻。
毫无疑问,晏廷文就是这样。
钟筠舟不高兴了,他天生不羁,没被什么人约束过。纵使有也是舅舅,舅舅是天子,万民臣服,他属于万民之一,自然也要敬他畏他。
晏廷文算什么,不过是成了个亲,名头上的夫妻,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他的所有物了?
“你什么态度!”钟筠舟也不惯着他,当即就发了火,那火苗一窜万丈高,声线也没收着。
幸而这府邸建的幽静,没多少人来往,他这一声吼也只是把逐玉给唬了一跳。
不等晏廷文再有反应,钟筠舟转身就走,不忘喊上逐玉。
他脚步很快,似是带了怒火,催着他不停拔开步子。逐玉跟在后头,都要小跑着才能追上。
气死了!
晏廷文这个专断霸道的人,他不是已经跟他说了吗?今天要回家住,他当自己说的话是耳旁风吗?
才刚成婚一日就这样,那以后呢?
是不是要把自己关在府上,哪都不让去?
不怪钟筠舟瞎想,他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听过些杂谈,就说有的王公贵族,生性霸道,对自己的所有物看得很紧,恨不得买座宅子,将那些珍贵玩意都放进去,不让旁人看见,只能自己把玩。
先开始,钟筠舟嗤之以鼻。直到他一次偶然,接触到了斗兽,被那种原始与血腥的场面深深吸引,对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便在城外背山傍水的好地方买了个小庄子,专门用来豢养些野兽。他时不时就要去一趟,看着那些只有自己拥有的珍奇猛兽,实在是忍不住高兴。
他怀疑晏廷文也是这样,可自己养的那些都是兽,没有自己的想法,有口饭吃,有个地方安居就好。自己是人,有思想有脾气,怎么能忍受晏廷文这样的霸道!
“少爷…少爷……”
逐玉连呼带喘的声音一刹把钟筠舟给拽了出来,他站住脚,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去很远了,至于具体在哪儿,他还真的无从辨认。
逐玉跑到他身旁,平复了下呼吸:“少爷,这离咱们府上可远着呢,还是我去找个马车吧,少爷刚才走了那么远的路,晚上回去脚肯定是要痛的。”
“你这话说的,少爷就那么金贵?两步路都走不了了?”钟筠舟看着逐玉被汗打湿的额头,不禁道,“倒是你,给你累坏了。算了,去叫个马车吧,不然我怕你两条小腿都能跑断了。”
“好!”逐玉兴冲冲去了。
钟筠舟在道旁等待,看见个茶摊,陈设干净,桌椅都擦得很亮。他便进去了,要了杯茶,打算边喝边等。
路边的茶淡得跟水一样,难以入口是常态,钟筠舟从前没喝过,如今尝了下便紧蹙眉头,搁置在一旁不管了。
他又想起才刚温用晦特地找来时跟他说的话。
“迎熹,既然决定了要和离,那一定要做到底,不能徐徐图之。你今日回世子府,可以让逐玉去打听下晏廷文的喜恶,照着他不喜欢的做,做到他对你足够厌烦,到容忍不了的地步。”
容忍不了……
这样的程度是得到什么程度,不会到时候他跟晏廷文直接打起来了吧。
他聚精会神想着,旁边茶摊摊主端了刚倒好的热茶要给新来的客人。
结果地上不知撒了些什么,湿黏异常。
摊主脚下一个打滑,端着的茶碗晃荡,挨边坐着的就是钟筠舟,一整碗滚烫的茶汤眼看着要当头泼向他。
摊主连反应都来不及,只能惊呼示警,引得钟筠舟转头看他,眸光上扬,也是被这惊魂一幕给吓了一跳。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道身影闯进来,没有任何犹豫就横在钟筠舟面前。
也是在这一瞬,茶汤整碗倾倒,滚热的汤水哗啦撒了出来,如溃堤的洪水般泼在来人的衣服上。
伴着几声惊叫和瓷器的碎响,钟筠舟眼睫迟钝地眨了眨:“晏廷文?”
摊主吓坏了,顾不及扭伤的脚腕,慌乱道歉:“对不住贵人,我给您赔罪!”
他凄惶说着,膝盖一个打弯,就要给晏廷文跪下,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他身体:“不必,没什么大碍。”
摊主仍是不敢相信,虚汗冒了整头。钟筠舟站起来,从晏廷文背后绕到他身前,看清情况的时候,眼睛瞪大了瞬息。
“这得赶紧找医师才行!”钟筠舟说一不二,拉住他手腕就往外走,眼神搜寻着附近的医馆。
晏廷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马车停在那边了,我们可以先回去。”
钟筠舟乱得不行,一听这话,想也没想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过去了。
登上马车前,逐玉恰好归来,钟筠舟喊他一声,让他自己坐赁下的马车自行回世子府,接着便赶紧驱使车夫动身。
途中,钟筠舟掏出帕子,帮他擦了下胸前的湿痕,已经没那么烫了,甚至已经开始发凉。
可时近初夏,衣着单薄,一两层的厚度挡不住整杯的热茶。
钟筠舟看着肉都疼,不敢想晏廷文那会被泼的时候有多疼。
“你说你也是,推他一下,自己也不用挨这个疼了。”
晏廷文眸光专注,言辞淡淡:“他背后就是桌椅,多有尖锐物件,我若推他—”
“得得得,别说了,出口就是一套规矩顾虑,真是的。”他眉头皱得很深,嘟囔着自己的不高兴和对晏廷文此举的抱怨。
车夫知晓情况严峻,走了近路,很快就回到了世子府。
又是喊医师,又是找干净的衣裳,整个世子府都因为世子被烫伤的事而沸腾起来。
医师来了后,小心拨开晏廷文的外衫,里面的光景刚刚露个面,便已是触目惊心,叫人忍不住倒抽口冷气。
“这么严重!”钟筠舟在旁边看着,被他胸口的刺红给抓住了整颗心,像是下一刻就会淌出血般,他已经完全想象不到晏廷文现在会有多痛。
晏廷文却是半点声响都没发出来,医师这时候又说:“看这个情况,怕是会起水泡,这杯茶定是刚煮出来的。”
钟筠舟脑中神经一蹦,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若是没有晏廷文及时出现,这杯茶就会泼在他头上,到时他会变成什么样?
心底的愧疚混着感激,与不可忽略的伤痕一样深刻扎进脑海。至于其他什么仇怨不满早被他甩到脑后。
到上药的时候,钟筠舟没有再看,默默出了门。不过他并没有回屋,而是在院外站了会。
天际线的位置被晕红填补,一点点铺开。回想这一日,当真是跌宕起伏。
等医师离开,他再次进到屋内,晏廷文在系衣带,闻声抬起了头。
钟筠舟磨磨蹭蹭,磨着嘴皮,挤出句:“今日……多谢你。”
“不过我也知道,你就这样,换其他你认识的人遇到这种危险的情况,你都会帮忙。”他看左看右,就是不看晏廷文。
钟筠舟企图用降低特殊感的话来消磨心底的愧疚,可晏廷文一句话直接把他这种侥幸全盘剿杀。
“若是旁人,我不会如此。”
心脏忽然剧烈一跳,像被高高抛起,失重与不知所措的惊慌堆叠,连心跳声都跳错了半拍,呼吸急停。
窗外的风漏了进来,吹着无所依靠的烛火胡乱飘摇,模糊的灯影也在发颤。
“我知道,”钟筠舟随便捞过缕垂落到前胸的乌发,抓在手里,不停绕上指尖又松开,“我们成婚了,按着规矩,你是该如此做,这很合情合理。”
这话说出来,晏廷文却没再开口,长久的沉默蔓延,挤压周身的空气。
在这期间,钟筠舟做了会心理斗争,说出他进屋来的真正原因:“给我吧,镯子。”
晏廷文盯着他,黑曜石般冷硬的瞳珠起了波澜,宛若波涛汹涌,冲起层层涟漪全砸在礁石上,砸个粉碎。
敛起的唇分开一线,薄得跟锋利的刀刃般,字字发冷:“镯子我已经还给母亲了。”
这么快……
“哦,那…那也行,反正我本来也……”不想要,这三个字没继续说出口。
“你出去吧。”
出门之后,钟筠舟彻底松了口气,他之所以改口要收下那个镯子,无非就是因为今日晏廷文帮自己挡茶的事。
他不习惯欠别人,尤其是跟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的人,这样随随便便就欠下了,就很麻烦。
在这种心怀抱歉的情况下,他很难再为了和离做出任何会让晏廷文厌恶的事。所以他打算用收下镯子来抵消这种愧疚,谁知镯子已经还回去了。
钟筠舟回忆了下,确实刚才在马车里没有看到那紫檀木盒。
“罢了,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这时的屋中,烛火撩过,一道身影无限拉长,穿好衣服的晏廷文来到床边的柜子前,顿了顿,手指拉开抽屉。
里头躺着个紫檀木盒,他取出来,抵开盒盖,玉白的镯子静置其中,月华沾惹其上,泛出波光。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什么也没做,又盖上,放回了柜子中。
烛火明灭不绝,犹若无声的哀叹。
那边钟筠舟很快就想出了其他消除愧疚的法子,那就是帮晏廷文上药。
他想起之前晏廷文给自己的手腕上过药,连带着这次一起,钟筠舟打算靠替他上药来还这些人情。
伤在胸口,晏廷文自己不好上药,平时就指派给贴身小厮奔月。钟筠舟主动从他手里把这活给揽下来,于是就免不了常去晏廷文那里。
晏廷文把自己的主屋让给了钟筠舟,他自己客居于厢房中。
虽然在旁人看来,可能有些本末倒置,但钟筠舟觉得没什么,反正世子府那么大,晏廷文再搬去其他院子住也可以。
这去的频率高了,钟筠舟本就性子外放,人长得也俊俏,一身朱红色,漂亮得跟团永不熄灭的火似的。
一来二去,他很快跟伺候晏廷文的一众小厮婢女熟稔了起来,尤其是奔月,每次看见钟筠舟过来两眼都能冒出星星来。
眼看着晏廷文胸口的烫伤好得差不多了,钟筠舟和离的心思再度活泛。某一日,凑到奔月跟前,问他晏廷文的喜恶。
奔月以为是世子妃开窍了,想要跟世子好好相处,便倾尽所知,把世子喜欢的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结果被钟筠舟掏着耳朵百无聊赖地打断。
“我想知道他讨厌什么,或者说最讨厌什么?”
这要求……奔月都被问懵了,迟疑着转动脑筋:“世子喜洁,不喜欢东西被弄乱。郎君也知道,世子养了一只鹦鹉,都不养在屋里,只让往外头放呢。”
钟筠舟不许府上的人称呼他世子妃,但是叫少爷又奇奇怪怪的,酌情之下,把称呼换成了郎君。
至于鹦鹉这事,钟筠舟确实知道,就是一直还没见到那只鹦鹉,因为去的时候关注点都不在那上面,回头定是要好好瞧一瞧的。
奔月接着说:“要说最讨厌的事,大概是……与人接触。”
我的大少爷,你睁开眼睛看看他吧!
他都要为了你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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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