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还 第48章 小土

“青青？”半梦半醒间，我看着眼前人迷迷糊糊地唤道。

“嗯？”她听到了，贴得更近了，手顺势从后腰攀上了脖颈。

“你怎么…”没有去厨房？

“玉柳在厨房。我在这里陪你，免得你难过。”

“玉柳？”是谁？

“玉柳，就是你在清幽谷见过的，林幽做的人傀。”

“哦……”我就说家里怎么好像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似的，原来是她一直在这里。

“再睡一会儿？”她终于睁开眼睛，轻呼出一口气。

“不了。我昨晚，梦到天尊了。”

“天尊……”她放开我，缓缓坐了起来，声音有明显的不安，“说了什么？”

“他问我，要不要帮我抹除记忆。”

“嗯？”她似乎不太相信自己耳朵，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很好奇，然后就问天尊帮我抹除了几次。天尊说，两次。”

“后来呢？”她趴下来，语气中还有些忐忑。

“后来我就说，既然已经抹除了两次，这次就不要了。毕竟，好事不过三嘛！”我笑起来。

“……”她瘪着嘴，拿额头顶着我，细碎的流星又在眼尾汇集。

“天尊没有让我回上界！”我摸着她的脸，安抚道：“他只是说，他能时刻与我通感。”

“我也可以，我也可以时刻与你通感。”林青一边往我怀里钻，一边无所顾忌地投诚道。

“我知道。”

……

晨起，吃过早饭。参观了一下玉柳“住”的房间，原来是林青存放“小玩意儿”的库房。这些小玩意儿少说也有百年历史，尽是些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小物件，比如银元、座钟，电话、电影票，鼻烟壶、大烟杆等。在当时都不是什么值钱物，但它细细地记录了林青有一段时间在人间游历，深入了解人类日常生活的经历。

最后，我在库房的深处发现了另一个人傀——碧桃。她安静地坐在窗边，阳光又将她精雕细琢了一番，如同一件稀世珍宝。林青说：这两个人傀都是林幽送给她的；平时也都是人傀在打理这里，没有外人来过。

回到院子，妖精公社突然传来消息让林青立即返回。不知是什么消息，林青似乎很高兴。临走时，才知会我傍晚时候来接我一起。正好，我也想去看看铃儿怎么样了，顺便再去瞅一眼长风，便答应了与她一同回妖精公社。于是，教她先行，我慢悠悠去她给的位置寻她，再于傍晚汇合。

林青走后，我一个人在院子里晃荡了两圈。玉柳和碧桃就都出来了，在院子中央给我支了桌子、摆好躺椅，最后放下水果和点心才逐一退回。

我躺在椅子上，吃了一口桃润润口腔。晚秋的太阳烤得人暖融融的，不一会儿我便化了——不，是“滑”倒了椅子下方去躲避阳光。正巧，看见了眼前的一丛芍药，叶子满是经霜的衰败，看来这花让青青给忘了。

午饭后，又歇了一会儿，才拿出手机查林青给的位置。嗯——在远郊区，还好，坐地铁就能到，只要两个小时。

收拾好东西出门。路上行人既熟悉又陌生，我小心地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进入地铁站，由于没有带包，免去了被安检的步骤，直接大摇大摆地进去了。

午后的地铁人已经少了很多，我进去后，周围一圈几乎没人，只有两旁的座位坐得满满的。我习惯性地站在靠门的角落，又掏出手机来确认换乘的站点。

列车晃荡了一下，开始移动了。我不喜欢听歌，也不爱玩手机，就闭着眼睛假寐。两站过后，上来了很多人，几乎占满了门口。我睁开眼看了一眼，接着继续假寐。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恶念，眼睛还没睁开，手便已经伸出去握住了那只手。此时这只手只离前面女孩儿的臀部一厘米远。

男人惊骇地望着我，只消片刻，便淫邪一笑，把手挑衅性地直接覆在了女孩儿臀部上。

我攥紧他的手腕，眼看着他因为我的拽离而疼得龇牙咧嘴地呼气。

接着，我又将另一只手搭在女孩儿肩上，将女孩儿此时的负面情绪让渡给他。他的表情果然有了明显的变化，但又表示震惊，似乎不太理解别人眼中的自己行径会如此恶劣。

“你干什么？！女孩儿突然转过身，推开我的手质问道。

“抱歉！”我随口就说了出来。

“……”女孩儿瞥了一眼我身旁的男人。我知道她看到了，但她装作没看到，继续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玩手机。

周围其实有很多人都完整地看到了事情的经过，但他们就像河岸的草，激流与浪花，不过是稍纵即逝的消遣，又与他们何干？

“嘴巴会说话就多说几句。‘对不起’，‘谢谢’，这不是很容易吗？”有人竟然多嘴了。

“……”女孩儿装作没听见，换了个地方继续翻弄手机。

“呵！”那人笑了一声，不再管了。

我把男人推了出去，告诫他：“去自首！”

男人受到我的情绪施压，抱着手乖乖走向站台的工作人员。

“嘀——嘀——！”

地铁门关上后，车厢内又恢复往常。虽然浮华在上层吵闹，沉默却在底层蔓延。不错！人心是会变得僵化，却不会因为僵化而失去感性。所以我将这种沉默归类为自省。此时车厢内的人都会因为自省而有所感悟。我相信，他们未来再经此事，会有新的选择。

两站后我下车，踏上一个有三四层楼高的扶手电梯换乘别的地铁线。站在这个电梯上往下或者往旁边看都有一种眩晕的感觉。没想到三四年不坐，我又有闲情去胆怯了。

“阿啾！”前面一个女孩儿捂着鼻子小心地打了个喷嚏。接着继续盯着两手之间的空隙，看着空隙中左右摇晃的电梯钢琴褶发呆。

她的呼吸很轻，轻到可以忽略她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她的情绪却很沉，沉到几乎可以把她这个人压垮。

她看似面无表情的站着，其实早已经崩塌。或者，她需要保留这一身体面，回到家去释放。

“阿嚏——！”这个喷嚏她没有来得及捂住，因为刚才一直在发呆，还因为动作太大撞到了前面的大姐。

“对不起！”她立马道歉了。但大姐还是嫌恶地看了她近三秒，接着从兜里抽出纸巾不停地擦肩膀。

女孩儿开始喘息，她的情绪快压不住了。就在她抬头的间隙，看到了右边空白的下落，突然就往那儿一挪。

“你没事吧？”我抓住她，从兜里掏出一颗糖与她微笑道：“是不是有点低血糖？我这里有颗糖，给你吃！”我把糖放在她手里，顺便把我早上从林青那儿获得的温暖也传递给她。

“谢谢你……”女孩儿拿着糖，眼泪瞬间就溢了出来。

“没事！”我早已转过脸去，假装没看到。正好电梯也到头了，我快步挤入人流，消失在她濒临崩溃的视线里。这样，她就还有时间守住这一身体面，回到家去释放。

又走了一段很长的路，下了一个步行台阶才站在另一条地铁线的站台。

刚好有趟车到站了。车厢门打开，我快速上车，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喊道：“余澜——！”

“刘莹？”我沉吟了一声，原来是前公司同部门的同事。

“好几年没见你了，你怎么也不回去看看我们？你不想我们吗，嗯？说起来你还没去公司正式办理离职呢！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还有你留在公司的东西不要了？”她坐在我身边，继续很大声地说话，给人一种很爽朗的错觉。

“工资？”我突然消失还有什么工资，就算有，工资卡也不在我手上。“不要了，你处理吧！”

“嗯？这么视金钱为粪土？”

“那是！”

“欸！”她用力撞了一下我肩膀，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升职了，这些事现在都是由我在处理？”

“什么？”

“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嘛！我现在已经是XX部门经理了。你求求我，我帮你把欠公司的一千块钱‘划掉’！”她面向我，假意以手挡脸，实则表情夸张地施舍道。

“……”我就知道，按照公司的做事风格不可能还欠我钱。既然她这么喜欢助人为乐，求她一下又何妨？于是便用她刚才的姿态嬉笑道：“那我求求你了，你帮我划掉吧？”

“嗯嗯！我帮你划掉了！”她大手一挥，做了一个划走的动作。

“谢谢你哦！”她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表演性人格。

“对了，我怎么感觉你没以前那么看重钱了？”

“我跟他分手了，现在只用养活我自己。”我故意说起旧事，不想跟她解释太多。

“哦……原来如此。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嗯——算是精神疗愈吧！赚不了什么钱。听起来是不是像个骗子？”

“是！太像了！哈哈哈！”

“……”她还真是不客气，不该跟她开自降身份的玩笑。

“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竟然去做了精神疗愈师。”她探出头来仔细打量我的装扮，烟青色交领短袄、苔绿宋裤、血红布鞋，上面还盘着发、带着青簪，是有那么几分神神叨叨的样子。“这是什么？看着好特别。”她后来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我头上的青簪上，说着，便伸手去拿。

“你不要碰它！”我往后一仰，突然严肃制止道。

“啊——！好疼！”果然，她接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青簪的排斥。它可不是吃素的。

“你没事吧？”我嘀咕了一声，并没有转头去看她，而是摘下青簪仔细瞧了瞧，发现上面并没有血迹，看来这家伙是用锋芒刺的。我轻笑了一声，这才看着旁边人挤着眉故意吓唬道：“你不要碰它，它很凶的！”

“切！一个簪子而已，看它好看才想仔细瞧瞧的，没想到它脾气还挺大！”

“是啊！它脾气可大了，你就原谅它吧？”

“咦？你现在竟能跟我这样打趣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眯着眼睛，开始怀念过道：“你以前可是谨小慎微的，连话都不敢说，看着——就像是一只畏首畏尾的小老鼠！哈哈哈哈！我记得有一次，你为了多拿奖金竟然跪在地上求我把项目让给你，那个样子真是好可怜哦！哈哈哈…”她的笑声突然僵住了，因为车厢里的其他人都在拿鄙夷的眼神望着她。果然，牛马的痛都是一样的。只见她立刻收住，用尽可能真诚的眼神望着我，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哈！你不要误会。”

“我没有误会。”我笑望着她，并不以为意。

“对了，你要去哪儿？”她瞬间失了兴致，缩下来问道。

“这里。”我把手机地图递给她看。

“这里？我也去这里！怎么这么巧？你也是去看红叶的吗？”

“嗯……”也可以顺便看看。

“那我们还能一起坐好久哈哈哈！”她又笑起来，只是莫名尴尬。

“嗯。”

……

到了终点，我们一起下车，她仍旧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起从前的旧事。我感觉她的共情能力极差，且表演性太重，时常左右互搏，说着说着就把自己挖个坑埋了。

“我快到了，你去看红叶吧！”走到一个路口时，我站住，礼貌性地婉拒她。

“你去哪儿啊？”

“前面那个杂货铺。”我指着左手边一个上坡路的尽头道。

“我们一起啊？我们还没聊完呢！”没想到她竟然拒绝了。接着她又说起了同部门的史今、张佳、庞喆的八卦，无一例外都是用别人的苦难抬升自己的优越感。罢了，罢了，马上就快到了。

爬上这条长长的上坡路，路边的黄栌已经红了，片片红叶或摇曳或飘洒在秋风中，像是谁家喜事打出的礼花，煞是好看。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地看这些树，可能还真是无聊了。

站在杂货铺门前，瞭望前方，视线越过宽阔的街道便是一片几近干涸的河道，以及远处如屏障一般层峦起伏的青山。这时，我再次面向她拒绝道：“我到了，你去山上看红叶吧！”

“我进去逛逛！”说罢，这人就这么招摇地走了进去？

我跟在她后面走进杂货铺。老板见到我，立即露出一口大白牙嘿嘿地笑着，递过来一把椅子。刚坐下没多久，老板娘又捧出一盘丰盛的坚果放我旁边的矮凳上。

“你认识他们？”刘莹走过来凑近我耳边，顺手抓了一把松子问道。

“不认识。”我笑着如实回答。

“切！怎么可能！穿的都一样，肯定是你们一个什么组织的……”她兀自猜想着，站起来再次在铺子里闲逛起来，手也不安分地左摸右拿，表情说不出的厌弃。

“姑娘，她是你朋友吗？”老板揣着手，慢慢晃过来问道。

“不是，只是认识的人，你叫她走吧！”

“好的。”老板伸出手，几个踏步就来到刘莹身边，扯着嗓门豪不客气道：“请你离开，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什么？！”刘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四处逢源又讨人喜欢的人，怎么可能遭人嫌弃，还要被人赶走？

“姑娘！”这时老板娘走来我身边，俯下身在我耳边轻声道：“青姑娘在后面挖红薯，应该快回来了，你要不去看看？”

“嗯。”我笑着点头，起身朝后门走去。

这间杂货铺的房子很陈旧了，四处都是岁月斑驳的痕迹，即便是从前烧煤的烟灰已经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走在其中，依然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感。而前方的亮光，就是我的希冀，我的未来。

出门后，天光大亮，眼下是一片长满芦苇的宽阔山坡。临近傍晚，深秋毫无阻拦的阳光直射大地，将山坡照得透亮，清风拂过，金色的叶片层层推移挥洒着日光的金，白色的花穗缓缓堆积撕扯出浮云的丝——一个像是奔涌的浪，一个恰似漂浮的浪花。林青穿着一件藏青色道袍站在山顶，手里捧着一筐红艳艳的硕果，从中间的小路慢慢往下走。如玉的脸庞如同一轮圆月，明晃晃地照着我，我亦难顾及其他。视线交织时，世界静得出奇，只觉无数纷扰皆不及你，万千风采皆不如你。

我看着她从山坡上走下来，跨过小溪，一步步来到我的身边。圆月的光辉，也一点点将我吞噬，就好像混沌宇宙中第一颗闪亮的恒星与它身边的一粒尘埃。

“青青，你好好看啊！！”我抱住她忍不住赞叹道，甘愿融化在那永恒的光与热中。

她笑了一声，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