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还 第13章 沉梦桃源

夜色撩人，城市的霓虹像是漂浮的梦境溢散在各处，它们绚丽又虚无、庞大又羸弱，编织着芸芸众生。

高架桥上，昏黄的路灯照亮两张极尽欢喜的脸，她们携手奔逃，像两个游魂，飘飘荡荡，消失在桥的另一头。

如果我要逃脱，必先抛弃一切；如果我要逃脱，必要有你在身旁……

第二日清晨，从梦境中醒来，掌心尚有余温，我不觉握紧了手心。

一声刻意的咳嗽惊醒了我的残梦，寻声望去，看见林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眉心不由得蹙紧。

他看着我，冷淡道:“你生病了，玉柳请我过来的。”

“玉柳？”

他睨了一眼站于一旁只知微笑的傀儡道:“她叫玉柳。”

我坐了起来，感受了片刻后道:“我并未感觉到不适。”

林幽唇角一勾，冷笑道:“我早已给你服了丹药，你当然感觉不到不适。”

我听出他的揶揄和不耐，看着他喜怒无常的脸，和脸上那双幽暗如潭的眼睛，忽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随口问道:“聚灵鼎，究竟是什么？”

对于我的问题，他有明显的惊愕，失笑一声后道:“那是我五百年前炼出来的聚集灵力的宝物。本来它在山中吸收稀薄的灵力而后用于修行没有任何不妥，且相当实用。可后来，我把它放进了灵境山镜湖，那是世上最大的一处灵渊，它在那里待了近一百年，吸收了太多的灵力，隐隐生出了一些灵智，或者说是自定的规则。再之后想要通过他转化灵力，就必须顺应它的规则，否则即会灵珠碎裂、灵力散尽，反为它所用。”

“它的规则是什么？”

“心如磐石，意如烈火！它不喜欢弱者，一旦踏入聚灵鼎，此生的所有惧怕之物便会以幻象接踵而至，以摧毁你的意志。你知道青青此生最怕的是什么吗？”

“……是我？”

“不，不是你。是失去你。”

“……”

“你不知道你的前世与她离别时有多惨烈，她那时在清醒状况下都接近疯魔，何况在这意识不清的幻境中……她一定会出事的，届时，你一定要在她身边。”

“她在哪儿？”

他冷冷看着我，道:“她不让我带你去见她。不过，一旦她有危机，我也顾不得那么多，我会即刻把你带到她身旁！”他最后的眼神有霎时的聚焦，我甚至看到了他原身的竖瞳。在他的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工具吧！

“好。多谢！”我看着他，缓缓道。

林幽走后，玉柳便从厨房端来了热粥，微笑着，非得要看着我吃完才罢休。如果说玉柳是受林幽完全控制的傀儡，为何这两人，会如此不同呢？

吃过早饭，我走出房门，山林的气息扑面而来:青草、树木的香气与薄雾的湿气混杂在一起，构成山林的底色；此起彼伏的雀鸣声和其他动物的窸窸窣窣声点染出山林的花色，一路走来，深沉中遍布灵动。

路过林幽洞府时，心脏突然被狠抓了一把，我停下，望着洞府深处，微微闭了眼。

我决定进去看看。然而，刚想迈步，林幽便闪现在眼前，如一条无骨蛇瘫在门口软塌上。我眼看着他无声息地躺了片刻，才惊醒般翻身向外，支起半边身遥遥伸出一只手冲我弹了弹指尖，眯着眼无力道:“去！下山玩儿去！”

“……”

林幽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又躺了下去，随后身形开始涣散。

“林青在里面吗？”我大声喊道。

“还不快走！！”林幽突然大喝一声，身形也在一瞬间凝聚，眼中全是冷厉的光。

我收回脚，不再为难他，下山而去。

因为放着心事，接下来的风景便疏远得如过眼云烟，完全没有留意。直到走到来时的河岸边。河岸的桃树依旧婷婷娜娜，花枝灿烂。

站了片刻，一个青年撑着竹筏靠近我，温声道:“姑娘，过河吗？”

我摇头，他便调转竹筏向东而去。那里有一个女子正面朝这边站在南岸，朝阳染黄的晨雾在她身后翻涌，她背光而立，像是突然临世的仙人。然而她身旁还放着两框蔬果，生生又将那仙人拉回了凡尘。

我低头轻声一笑，再抬头时，两人已站上竹筏向日出的方向更靠近了，因着河上的雾气和漂移的身姿，这两人渐渐去往了我难以企及的地方……

仔细看这片山谷，巨大的瀑布从东面山崖坠入河流，即便相隔甚远依然能听到水流的轰鸣声；自东向西的河流将谷中平原划为南北两岸，各自阡陌交错，田格密布，像银河两旁生出的蝴蝶翅膀。农舍四散在各处，如同蝶翅上随意点缀的斑点。而农人，已渺小不可见，却是造就这一切的“背后之手”。

我沿着北岸小道向东而去，一刻钟后，才在迷蒙的雾气中看到一座通往南岸的石拱桥。桥边不远处驻守着一棵需要三人合抱的黄葛树，形态恣意，枝叶繁茂。树下有一片与树荫相当的空地，空地边缘几个正值总角的孩童在此追逐嬉戏，不时发出清朗的笑声。空地中央放着一张石桌，几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那里喝茶。我走过去，默然站在黄葛树下观察虬蛇怒争的树干，不由得伸手去触摸。一位老人终于忍不住在身后问道:“女娃，你就是老吴那个救他性命的大恩人？”

我放下手，转过身去看着几位老人家。他们个个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神态肆意，围坐在一起上下打量我，看上去更像是一群不怀好意的孩童。

“说说，老吴见到你有没有激动得痛哭流涕呀？”另一位老人兴奋道。

果然，这才是他们想知道的。

我摇摇头，站在原地微笑。

“怎么可能！她在撒谎，对不对？”首先问话的老人指着我向坐在正中央的老人求证。

正中的老人放下茶杯，抬眼望着我，露出海一般深沉宽厚的眼神，缓缓道:“小友见谅，这几位皆是年岁过百的老顽童，切莫与他们计较，随心玩儿去吧！”

“老哥，我们逗孩子玩儿呢！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就是就是！”

……

见他们争吵，我微微一躬身，徐徐挪步到桥边，随即转身上桥朝南岸逃去了。

行走在田间小路上，我发现路边有不少白色小花夹杂在野草间，像是散落的星星。蹲身细看，小花大概拇指那么大，四片花瓣像郁金香一般合抱向上露出一口，从上往下看，才看见正中央的黄色花蕊。

正当我准备掩花细闻的时候，一位大娘在不远处高喊道:“姑娘！这花不可摘！”

我松开花茎站了起来，大娘已乐呵呵走到跟前，她露着些怯意道:“这小白花是谷主种的，不可摘！”她又指着远处道:“你瞧！这房前屋后，所有没种地的野地都是。”我望过去，果然不少，只是完全不起眼罢了。大娘看着我，眉眼透着欢喜，继续解释道:“这花一月开一次，一次只开一天，过了今晚便谢了。我们也不知道这花有什么特别，小模样的也没啥香气。但老吴告诫过我们，所以还是听老吴的。你是不知道谷主的脾气，最好，不要动他的东西。”

“那若是走在路上不小心踩着了呢？”我故意问。

“踩着了……踩着了好像也不会有什么事。”大娘仔细回忆着，“这花长得可快了，踩坏一株明日即会在原地新长一株，谷主可能……也没有察觉。”

“是吗？”我微笑着附和。林幽不可能没察觉，他只是懒得去计较。

大娘又拉着我说了好些话，通过她的话，我知道了这谷中住了一百来户人家，大约五六百人。他们都是在宣统年间因为战乱躲进来的，从此不闻世事，隔世而居。山谷里什么都有——私塾、医馆、商户一应俱全。谷中一向平静无虞，可能是缘于庞大的的法阵守护，这里长年风调雨顺、作物丰收，大家也不愁吃穿。因为生活安逸，谷中人普遍长寿，我先前见过的几位老人便是最先一批进谷的“老祖宗”。不过，当年的那些人也就只剩下他们几位了。最后我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叫吴道长老吴呢？无论辈分如何好像都这么叫他。”

“哎呀！”大娘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还不是谷中那几位老祖宗带的，我们都是顺着他们叫的。再加上老吴叫着亲切，老吴本人也随和，后来大家就都这么叫了——连三岁娃娃都这么叫。”说完大娘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那几位果然是老顽童。

我转身，看着广阔的田地，晨雾已散去，露出田地里丰茂的作物。近处的是几畦茄子，有葫芦那么大，饱满的叫人欢喜；远处的是番茄，此时还未挂果，但绿油油的一片已教人无尽遐想；更远处是一大片红薯地，深绿的叶片匍匐在地上蜿蜒出数十条细细的青蛇，看上去刚种植不久，却未来可期。

我回头，看着大娘道:“大娘，我该回去了。”

“姑娘！大娘喜欢你，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这里有什么不好？”

“……”

“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没有这里的安稳好呀？”大娘继续劝说道。

“这里很好。”

“是呀！人活着不就是要享乐么？生活安稳了才能享乐呀！”

“大娘，你们没想过出去吗？”

“出去有什么好？表面看上去哪里都可以去，实际被困在自己饭碗周围，碌碌一生。”

“那倒是。”

“从前，我们这儿也有年轻人出去的，家人免不了牵挂，就去找老吴代看近况……总也不算好，慢慢的就没人出去了。而且，一旦出谷，就会丧失此地的所有记忆，再不能返回——谷主定的规矩，唉！”

“我想你们谷主……也有他的难处吧？其实，人的**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生来就想过安稳的生活，有的人却喜欢攀高峰。只要是过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如愿，并无二致。我暂时不能留在这里，是因为我跟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牵连，所以我并不能安稳地待在这里……”这里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悠远的梦境，我并不属于这里。

听到这里，大娘也不再劝说我。只是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脸面道:“你是不是刚染了风寒？”

我摸摸脸颊，似乎是有一些发烫，除此之外并无不适，便安抚道:“没事的，我早上刚吃了药。”

“什么没事儿！走，跟大娘回屋。”

盛情难却，被大娘一路拽着去了大娘家里，不但喝了一大碗姜汤，还吃了一顿大娘亲手烧的饭菜——时值正午，大娘的家人也陆续回来了，五六个人围着我坐在席上。届时，五六张嘴对我轮番问话，最后连大娘都看不下去了，拍着桌子大喊了一声:“吃饭！”

饭后，又被她家两个姑娘拉着在院子里一起做风筝。我画了一只凤凰在上面，她俩都嘲笑我说是公鸡……

风筝做好须得晾晒一段时间，于是我与她们约好明日再来。她们瘪着嘴，总以为我在说谎。

别扭了片刻，终于找着理由告别了大娘一家。接着，又向东走了许久，才站在一开始遥望的瀑布底下。

它，果然比我想象的要壮观:气势磅礴犹如倾天而下，落地后又如珠玉漫天挥洒。教我一时失神，仿佛要与它融为一体。

片刻后，我的衣服已湿了大半，我不由得走到附近的岩石上晒太阳，以尽快晾干衣服。

然而一坐下，就开始思绪乱飞，神魂不知道游走到哪里去了。从背后看，那就像是一尊一腿盘坐，另一腿悠然垂下的神佛塑像，而从前面看却不然，满面愁容，看来是超脱不了了。

傍晚时分，我才跳下岩石，沿着河道向西返回。路上重遇清晨见过的青年，我便向他招手。他轻点竹竿靠岸，将我拉上了竹筏。

我坐在他身后看着前方夕阳下滑，余晖照着我，在我身后拖出长影。如今竹筏以更飘逸的姿势顺流而下，我是否也如早晨见过的他们一般，成了仙人？可惜，没有白雾。

告别青年，上岸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我听见了不远处女子的轻笑声。我回头朝女子微笑招手，女子亦向我挥手，喊道:“姑娘慢走！”

听到这一声，我笑得更灿烂了，用力朝他们挥手，喊道:“你们快些走！”

送走他们的背影，我穿过繁茂的油菜花地，来到竹林边缘。这时，吴道长刚巧从竹影中现身，抬眼便看到了我，顿时两眼一凛，等着我走到跟前后才道:“玩儿了一整天？”

“嗯。”

“月光竹上午被妖精公社接走了，你知道么？”

“不知。”

“她昨日傍晚出来送你，你没看见？”

“……看见了。”

“唉——！”吴道长长叹一气后，骂道:“要么多管闲事，事事在意；要么闭眼装瞎，自欺欺人！你何时能好啊？！”

“她为什么要去妖精公社？还能回来吗？”

“‘多亏了你的功劳’，她已经有了完整的灵智。妖精公社统辖天下诸妖，灵物一旦有了完整的灵智即被认定为妖，此后漫长岁月皆须受公社管束。妖精公社还规定:初开灵智的妖须在公社修行，接受统一的管理，直至晋升为高级妖精方可入世。就算是她天赋异禀，也须至少五百年方能离开公社。”

“……”

“罢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竹枝环成的翠玉手镯递给我道:“这是她留给你的东西，好好收着，莫再辜负了！”

“好！”我答应着将手镯戴在左手手腕。戴上之后，便感觉那竹枝有微微的收拢，好像一只手微微握住了我。

“她对你不过是孺慕之情，你不用想太多。妖对于使自己开启灵智之人都视为再生父母，她就想跟你都待一会儿……”

“抱歉。”我看着手镯低声道。

“走吧！”老道见如此也不再多说，摇摇头，一甩浮尘回去了。

此时，天已近黑，我抬头，恍惚看见了飘忽的萤火虫在前方飞舞。只是那光亮是荧白色的，而且数量众多。

它们都是从我身后飘来的，我做好心理准备缓缓转身——灰暗的大地上漂浮着无数的光点，它们如同水中的气泡毫无阻碍地上升到半空，在广阔的谷中平原上方平铺出一层柔光。柔光受风的影响起伏不定，像一层蓄势待发的浪涌。果然，靠近北面山崖的已如倾泻般朝这边聚集，像万千的萤火朝这边飘来，如今刚弥散在竹林上方。

我飞快跑进竹林，扯住老道的袖子指着上方激动道:“那是什么？”

“你能看到啊？那些都是谷中灵薇结的果实——灵絮。你今日出去玩儿了一整天，灵薇见过吧？就是那些开小白花的野草，谷中遍地都是。这花一月开一次，一次只开一日，夜里吐完灵气便谢了。你看见的那一个个小光点，其实都是细小的汇集成一团的灵气，即灵絮，是谷主弃聚灵鼎之后采用的吸纳灵气之法。说起来，这清幽谷一开始也不过是他选中的一块灵气充沛之地，专用来种灵薇的，后来住了人，已经种得少了……”

我看着漫天灵光，胸中也如海般起伏，这壮阔的景象终于惊醒了我的固念。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身边人即心上人，手边事即所愿事来得快活？我所要的真的需要那么多么？不然。霓虹浮梦，我更喜欢这清幽桃园……

想到这里，头顶的灵光已呈漏斗状汇入林幽的洞府。教人意外的是，还有一支细小的分支朝竹林这边坠下了，直落在吴道长头顶，随后将他全身包裹。吴道长熟练地原地打坐运行灵力吸纳灵气。我看着他的动作不觉笑了，轻声道:“你们谷主是个好人。”

一个脾气很坏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