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一起浪费的时间 第3章 第 3 章

周五，本该是喜气洋洋的周五，被做不完的工作蒙上浓稠暗影。走到林荫小道时突如其来的电话，更是遮掉最后一抹月光的乌云。

不接是不行的。

秦方好接起，“宝辉。”

王宝辉，团队里的资历最浅的小编辑，俗称积极向上宝藏男孩。但宝藏男孩的嗓音颤抖，含里含糊甚至染了哭腔，“主任，我……发现……字号不对！”

秦方好眼皮一跳，脚下步速不减，沉声问：“哪里字号不对？慢慢说。”

“就是我我我刚才查古老师《灰化》那本书的前言想找个东西，发现pdf字号都小了、小了半号……怎么办啊主任都下印了——”

“立刻联系录排开始全本修改。”秦方好打断，“我记得这本责编是小宇吧？让她再核一次，查仔细了，看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绕过大树，她顾不得男人——SGZ已经坐在椅子中间，兀自一屁股坐定，“跟录排说清楚，这是头号优先级，务必今天改完。你手头的事情放一放，盯紧。”

男人投来受惊的目光，慌忙往边挪了挪，但秦方好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火急火燎地拨通了印刷厂经理的电话，非常不幸地得到了结论——首版的2000册已经印了超过半数。

篓子捅大了。

秦方好扶额，开始在脑海中构思语言，该怎么和远在京市出差的正副主编汇报这件事。废掉重印的成本是一方面，重新印出版时间要推迟是另一方面，哪边都不好处理。

可没等构思完，手头这本发来了修改后的封面。

她飙了个电话过去，“赵编，作者在群里有发要求，和我沟通时也强烈强调要符合淡雅的风格。一本偏温馨的叙事诗集，用黑灰色调的封面、烫金印花字体，是不是有点不搭呢？”

绝望。

秦方好把手机塞进西装口袋，吧哒倒在椅背上，双目失神。加班时间double外加挨批预定。

编辑！苦命的编辑！

当苦命的编辑看到男人腿上放了本书的时候，差点应激呕吐，但在扫到书名《晚安集》*后，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她忍了忍，没忍住，抬手指了下书脊，“这本首版，我是责编。”

男人募地看过来，薄唇微动，眼里闪烁着不明的光芒。

“不信？”秦方好掏出手机打开收藏相册哗啦哗啦往上翻，找到那本书版权页的照片，双指张开放大，指着一行小字给他看，“责任编辑。”

这本书是她做责编跟的第一本书，也是她职业生涯的转折点、故而有非凡的意义。即使现在提起来，还能记起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永远留在这本书中的悸动。

男人拇指中指张开，扶了下眼镜，稳重地垂下眼帘，“这本书首版，是我做的装帧设计。”

秦方好下巴嘎嘣一声掉了，手也抖了三抖。她向照片上责任编辑后的字看过去，“装帧设计，归舟工作室？”

“宋归舟。”宋归舟一字一字读道，“秦、方、好？”

秦方好遵循遥远的记忆，“不接电话成天给我发邮件的人是你？”

“一天最多给我打32通电话，但就是不回邮件的秦编辑是你。”宋归舟慢吞吞地说。

“……”秦方好把手机塞回大衣口袋，决定对过去翻篇不提，“现在还在看这本书？这是WY出版社的版本吧？”

“没有。”宋归舟把书放在腿上，双手重新回到裤兜，在不想回答的谨慎和被帮助后不好意思拒绝之间犹豫了很久，“……有一个约稿，作家喜欢这个风格。”

“学习研究。”秦方好了然。

宋归舟谴责地看了她一眼，闭嘴不言。

秦方好：？

一点五十五，两人一齐起身。宋归舟臂弯夹住书，率先往回走。

这下也算认识，秦方好三步并两步跟上了他的脚步，“你的鹦鹉还好吗？”

被追上的宋归舟惊了一下，“还好。”

“你的工作室也在附近吗？”

“嗯。”

走在勉强容两人并排的小道，宋归舟拼命靠边，甚至一只脚踏上了石板路旁的泥土。

见状，秦方好也往另一侧让了让，“合作《晚安集》的时候，虽然和你没见过面，合作推进得极其困难，但作出的封面非常优秀，内封也很精细用心。”

“……”宋归舟目不斜视，只是加快了脚步。

站在一起、走在一起，秦方好才意识到宋归舟有多高。她踩着四五厘米的靴子视线将将与他的下颌平齐，故而跟得极其困难，“这么多年过去，工作室发展怎么样？”

“还好。”

“规模呢？我记得当时你们就两个人，你包揽了几乎所有工作。”

“扩大了一些。”

“还是以接散单为主吗？还是——”

门石前，宋归舟突然转身，秦方好小碎步急刹，额头几乎撞上了他的肩膀，一股淡淡的木调香气袭卷鼻腔。她赶紧后撤半步。

宋归舟别开脸，对她莫名其妙的目光避而不见，“你不认可我的工作方式，但又喜欢我设计的风格。你旁敲侧击问这么多，无外乎把我摆在秤上反复衡量利弊。同样的，我也不喜欢贵公司的行事风格，也不会和你们合作。”

男人浓密的睫毛微微上翘，在阳光下泛着毛茸茸的棕色，但说出的话却是强硬至极。

秦方好一哂，坦然道：“我确实是在衡量。你很优秀，这也是我第一次当责编就力排众议选定归舟工作室的原因。但作为编辑，我需要考虑很多问题——时间、精力、全局把控，一个需要我腾出空敲长邮件反馈意见的设计师，我负担不起，这也是砍掉原定的系列合作的原因。现在，我——”

宋归舟终于抬起眼皮，但依旧不看秦方好的眼睛，视线似乎在鼻尖和嘴唇之间逡巡，声音柔了下来，“下午六点，可以来这一趟嘛？”

秦方好被打断后自然收声，略一停顿，“有事？”

“嗯。”

秦方好压住临近两点钟的焦急本能，等待宋归舟的解释。但他只是点了下头，转身迈着两条长腿跑了。

下午，秦方好和领导汇报了具体情况和弥补方案，被劈头盖脸一通批外加扣绩效的惩罚之后，也算是翻过篇——只要今天重新下印。

她像陀螺一样从这转到那、干完这个做那个、擦完这个屁股擦下一个，在看时间的时候惊觉已经六点半了。

秦方好稍作犹豫，还是捞起外套，和手下人打了个招呼后往公园走去。

很奇怪，即使不知道宋归舟到底要干什么，她就是不太想爽约。

或许是当初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合作，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记忆，首印后也是交出一份亮眼的成绩单。

可迟到了四十分钟，不知道他还在吗？

——他在。

宋归舟背靠一棵歪七扭八的树，站得很稳，只有耳机线随风摇曳起伏。

秦方好缓步走进，“宋归舟。”

宋归舟掀起眼皮直起身，恰好头顶乱糟糟的发蹭过垂落的树枝。他惊了一跳，缩脖子躲开，跨过树根站定。

“不好意思，忙过点。久等了。”秦方好笑了笑。

宋归舟不笑，一只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先垂在身侧，又别扭地提到身前，“给你个东西。”

“嗯？”秦方好微楞。

宋归舟伸出手，掌心落了一枚小小的银色U盘。和昨天还给他那枚长得一样，只是没刻字。

“这是什么？”她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可指尖还是碰到了他的掌心，有些冰凉。

宋归舟收手，在裤子上蹭了一把，重新塞回裤兜，“考虑温馨淡雅的风格和诗歌题材，我做了六张封面，含内封。你可以直接用也可以让美编在上面做调整，不用属我的名。”

霎时间，小小的U盘变得又沉又烫手。秦方好问：“为什么？”

“答谢。”宋归舟偏头，“昨天捡到我的U盘。”

“举手之劳而已。”

“这也是举手之劳。”

职场摸爬滚打的秦方好秦编辑给整不会了。不署名用别人的设计，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而让美编根据他的图来修改，也有违工作惯例。

宋归舟耸耸肩，“用不上就扔掉。”

“那倒也不是——”

“我没看过书的具体内容，设计肯定不太到位。”谈起工作，他吐字清晰字字果决，“用不上的话就扔掉，送给你就是你的。”

“…….”秦方好是真不会了。

职场没有人会把自己的成果送给对方说送你的就是你的，只会有勾心斗角和推诿扯皮。

宋归舟的想法是幼稚的，他说的可以直接用——背后是打美编的脸、推翻前其所有的磨合努力外加和出版社内部沟通、和作者的沟通。但恰恰是因为幼稚，所以格外真诚。

秦方好将U盘攥进掌心，“我收下了，谢谢。”

男人轻微摇头，作势要走，却不知为何停住了。方才交流顺畅的宋设计师又变回了社恐宋归舟。他薄唇翕动，眼神左右飘忽几次途径秦方好的眼睛，都没有停留。

“还有什么事吗？”秦方好勾起和煦的淡笑，晃晃手，“宋金主，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听到这个称呼，宋归舟蹙起眉头，“你每天都来云宫公园吗？”

“大概率每个工作日吧，风景好。”秦方好伸手指左前方的树林，“而且——人很少。”

宋归舟又一次陷入漫长的沉默。

秦方好大概摸清了他独特的节奏，也不催，负手等待。

社恐，蜗牛，工作狂。

虽然还没看四小时出品的设计，但她有种盲目的信心——宋归舟一定可以，那个设计出完美契合《晚安集》暗黑诙谐又有些触目惊心的风格的设计师，一定可以。

终于，宋归舟鼓起勇气，正视秦方好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没什么事，以后遇到请不要和我讲话。”

*《晚安集》隔壁《问题先生与答案小姐》里闻老师的书，夹带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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