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秦方好提前十分钟出发,成功占据了那把椅子。
今早又是兵荒马乱,手头的这本书进入收尾阶段,营销着急要封面,可封面美编怎么都做不出她的满意的东西,好巧不巧——作者忽然要换书名。
所有封面和内页设计推翻重来不说,最要命的是需要重新校对,更改内容所以提及书名的部分,其中但凡有一点偏差就是重大失误。
头痛,痛得厉害。
秦方好像被抽干全部精力般缓缓往下溜,直到脖子刚好卡上椅背,让阳光直截了当地落在脸上,皮肤热乎乎,可她的心还是凉哇哇的。
无论怎么排布时间,都无法避免周末要加班的事实。计划好的空腹有氧,安排好的普拉提课,约好的闺蜜饭局,通通泡汤。
当脚步声伴枯叶碎裂的咔嚓声同响,身心俱疲的秦方好就着瘫软的姿势支起头。
强劲的竞争对手来了。
意料之中,她并不惊讶。
可男人一反常态,双目圆睁,以至于秦方好可以清晰感知他的情绪。
俗话说又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当一件事第三次出现,那它大概率会持续下去。
第一次见,他可以通过小小的恶作剧驱赶偶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第二次见,也可以说是碰巧。
但到了第三次……
男人从初始的震惊回过神后,眼皮又耷拉了下去,有些颓然,或许还有点绝望,连日常夹紧的胳膊肘都脱力了,和身侧形成软绵绵的三角。
他低下头,似乎接受彻底失去这把椅子的事实。抬脚向前迈了半步,停顿,向后一百八十度转身。
眼看他要离开,秦方好胳膊撑扶手,把因承载过多思绪而沉重的躯体往边拖了拖,让出一半的位置。
男人一怔,募地看了过来,表情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
“坐吧。”秦方好回到方才的姿势,扬着下巴有气无力道。
“……”男人抽出双手双臂下垂,很不自然地搓搓牛仔裤裤缝,薄唇张了好几次,还是一个字没说出来。
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爱坐不坐,秦方好闭上眼睛。
不多时,牛仔裤细细碎碎地摩擦着靠近,规律排布的条木一重,两条椅子腿颤动嗡鸣。
“谢谢。”耳边,男人低哑生涩地道谢。
秦方好翘了下唇角,没睁眼也没吭气。
男人自然也不会主动再搭话,甚至安静到呼吸声都听不真切。若不是提前知道,她根本察觉不出旁边有人。
挺好。
秦方好闭目养神,思绪却愈发清晰。
昨天,她跺了几脚后走了——象征性报复罢了,她才没旁边这位那么幼稚。往前走了没几步便到了公园的最北端,没什么风景,她又不想走马路回公司只能折回来,于是不经意观察到了自己竞争对手的动向。
一点四十五分,双手抄兜静坐。
一点四十七分,双手抄兜头枕扶手休息。
一点五十一分,双手抄兜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类似面包屑的白色食物,投喂路过的鸭子家族并面露爱意。
一点五十三分,将垃圾袋塞进上一口袋,双手抄兜坐下。
一点五十五分,双手抄兜返程。
能对鸭子面露爱意,说明是个有爱心的人,简而言之是个好人。就是奇怪了点,太爱双手抄兜了点。
虽说公园是公共资源,但换位思考有人发现了自己的专属小天地的话,她也会很失落。同是社畜,还是不要相互为难了。
两人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和平的午休。
秦方好睁开眼时,才发现男人半边身子大腿都挤在另一侧扶手上,衣服都挤出一道豁,显然在尽最大努力离她远一点。
她刚直起身,男人便寻势望过来,像踢足球的机器人似地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夹着胳膊肘就快步走了。
第一次见社会性这么差的人。
秦方好无奈地摇摇头,提起精神鼓足勇气,向那被轰炸过只剩断壁残垣的破工作进发。
当晚,秦方好加班加到睡在公司,以至于第二天中午腾出空,向公园走时脚步都是飘的,所有行为全凭本能。
这回是她迟到一步。
男人端坐在椅子正中,低垂的视线因为她的到来从地面上移几毫米——至多到她小腿的高度。
秦方好瞅着他旁边的空档,急切地期望他能看看自己,看看她眼中的迫切。
此刻,她真的很需要自然疗愈。
男人眼皮纹丝不动,只是右腿迈了一大步,拉动身体极致丝滑地移动,直到贴住右边扶手。
善意得到回应,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秦方好毫不犹豫一屁股坐下,将大衣下摆理顺,“谢谢。”
余光中,男人塞进裤兜的手局促地拱了拱,“不用。”
又是和昨天一样的和谐平静。
秦方好双手抱臂假寐,任凉爽的秋风吹拂她垂落的发梢。
不知是因为惬意还是过于劳累,在鸟儿啾啾鸣叫和黄叶纷飞中,她竟然眯着了。
再睁眼,秦方好先是为不知身处何地而恍惚,回过神来后又惊了一跳,赶紧掏出手机看时间。
——一点五十,没迟到。
她长舒口气,重新靠了回去。
十分钟的深度睡眠驱散了烦闷的心情,还有些白日偷闲的满足感。
头顶的参天大树上,落了几只黑白相间的鸟儿,偶尔有一只会在啾鸣声中突然蹦到另一根枝头,自在地抖动利长的尾羽。
秦方好看了一会,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无意识嘟哝道:“也不知道是什么鸟……”
“喜鹊。”男人冷不丁道。
秦方好吓了一跳,心说这人耳朵还挺尖。她放下手机,轻点屏幕看拍下的live图,“咱这的喜鹊不是灰蓝色的吗?”
男人也仰起头,“那是灰喜鹊。”
“啊。”秦方好按下锁屏,望了过去,恰好看到男人流畅利落的下颌线和颈侧因紧绷隆起的青筋,“你好懂这些小常识。”
“……”男人瞥了她一眼,重新垂下眼皮,不动了。
秦方好耸耸肩,继续东瞅西看,余光却始终落在那位静止的身影。
而旁边男人的手又在裤兜里动了起来,很局促地模样,估计是为自己莽撞地插话而懊悔。
秦方好尊重i人只想自闭的愿望,没再说什么。
可过了好一会,他的口袋还在动个不停。她没忍住看了一眼,忽然发现有点不对。
他双手揣的是裤兜,但持续颤动的是上衣工装夹克的口袋。
秦方好闭眼,睁眼,定睛一看——还在动,不是困出的幻觉。她蹙眉,“内个……你的口袋里装了什么吗?”
男人困惑地低头,“手。”
“不是。”秦方好指了指,“上衣口袋。”
因为揣兜的动作,胳膊阻挡了他的视线。男人抽出手,提起左边衣服边一看——硬挺的面料这鼓一下那扁一点,显然是活物。他花容失色,赶紧伸手一掏——
一只黄灿灿绿油油脸颊红彤彤的鹦鹉映入眼帘。
男人失声,“花花?你怎么在这!!!”
实在震撼。
鹦鹉震撼,从口袋里掏鹦鹉震撼,从口袋里掏出的鹦鹉叫花花也震撼。他能发出如此慌张的破音更震撼。
名为花花的鹦鹉重见天日,振翅欲飞,男人一把捏住它的肚子。花花低头欲叨,男人迅捷地卡住了它命运的咽喉。力道不重,但却完美地控制住它的行动。
秦方好半张着嘴,好半天找回声音,“你养鹦鹉啊,怪不得这么懂鸟类。”
男人肉眼可见地慌乱加费解。故不得答话,手足无措欲起不起,眼神在身上来回逡巡,最终嗖地起身,维持着双手捧花花的姿势快快跑了。
又剩下秦方好独自震撼。
虽然受到极大的震撼,但时间差不多了。秉持着牛马自我修养,秦方好也得往公司走了。她站起来,大衣下摆拂过椅面,传来一声很轻微的“啪嗒”声。
椅子下面,掉了一只银灰色的双接口u盘。
秦方好弯腰捡起,发现背面刻了三个字母,SGZ。十有**是方才男人慌乱之下掉的。
她稍作犹豫,还是将u盘踹进口袋。这种小东西放在原地很可能被当垃圾清理了,不如收着明天中午还给他。
但就因为这个小东西,秦方好一下午都有些惴惴不安。
万一他很急用呢?万一里面装着重要工作呢?万一他的领导或者客户突然要看里面的东西呢?万一他因为丢了U盘精神崩溃了呢!
同是牛马的她代入一下,几乎完成的稿子突然丢失的话——她真的会疯!会发狂的疯!
下午六点多,天已擦黑,秦方好还是加班间隙抽空去公园了一趟,寄希望于遇到寻找U盘的男人,然而那条椅子附近包括整个小河右岸都空无一人。
她无功而返,又觉得有点饿,总归出了公司,便顺道去了趟隔壁办公楼一层的便利店。
深秋时分,傍晚已有凛冽寒意,非常适合吃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
绕过拐角花坛,硕大的7Eleven标牌亮着红绿相间的暖光。
秦方好正要推门而入,看到了玻璃落地窗内低着头的身影。她收回手,沿着玻璃漫慢慢走了过去。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男人——那位SGZ,带着有线耳机独自坐在便利店靠窗的高脚凳上,左手插兜,右手里捏着关东煮的竹签,不知道在碗里戳弄什么。热汽蒸疼,模糊了他的黑框眼镜。
秦方好指节轻叩玻璃。
男人猛然抬头。
镜片上的雾气如石子投湖泛起的涟漪,一圈圈弥散开来,他的眼睛和女人落在玻璃上的纤细身影随之一点点变得清晰。
那双眼睛眨了眨,很温顺地弯了下,看不出特别的情绪。
但秦方好知道,他那只藏在裤兜里的手又在因为莫名其妙或是尴尬而蜷缩。她亮出指尖的U盘,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背面的刻字用唇语无声地问:“SG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