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安市,体感温度40度。
热。
这是沈昭走出车厢的第一感受。
下午六点仍不见一丝凉爽,炎热潮湿,沉闷异常。
刚踏上月台,热浪裹着潮气扑面而来,后背的汗顺着脊柱向下淌。沈昭最受不了衣服黏腻的感觉,赶紧向出站口走。
刷身份证,费力地拖着两个箱子走出闸门,四处张望,就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寻声望去,果然是妈妈。
沈云女士倚靠在立柱旁,栗棕色大波浪,墨镜推到发顶,永远的明艳张扬。
妈妈年轻时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刚从卫校毕业那阵儿来说媒的能踏破门槛,但她一个也不理,靠自己努力考上事业单位,年纪轻轻就在城里扎了根。那时候活得潇洒,上班之后追求者也多,某天突然回家和姥姥说自己怀了孕,孩子爹是谁不知道。说自己男人见多了好像就那样,只想要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前两年闲谈,姥姥仍会用骄傲的语气谈起这段往事,说她早就料到沈云像是能干出这事的人,颇有她年轻时候的风姿。
后来妈妈足月产下个小女婴,那就是沈昭。
沈昭长相性格都随母亲,一样的锋芒毕露,明媚倔强。
小学三年级被人骂没爹的野孩子,沈昭直接把他摁在地上揍。被请家长,沈云又把对方家长一番阴阳。
夕阳把教学楼拉出长长的影子,母女两人牵着手向校门外走。终究是才九岁的小孩子,刚转过拐角,沈昭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妈妈蹲下来,将眼泪伸手接住,说,你做得很好,你姓沈,在妈妈的肚子里长大,我们两个相伴,就是圆满。
“累了吧,不行下次坐飞机,我去北京接你。”
摘掉墨镜,上前给了沈昭一个拥抱,沈云女士接过沈昭手里其中一个行李箱,就带着她向停车场走去。
“还成。北京就算了,坐飞机好麻烦。”沈昭灌下最后一口水,两步跟上妈妈,顺手将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挽上手臂,“妈妈,晚上吃什么?”
“太热了,懒得做饭,点外卖。”说着,将手里的墨镜架到沈昭的鼻梁,“嗯,很帅,不愧是我的女儿。”
已经到了车位,沈昭手里被抛过来一串车钥匙,沈云女士倚在副驾驶车门上,示意她来开车。
驾照是大一暑假拿到的。第二天在妈妈的陪同下开去了老家,第三天就敢一个人开着车满市的晃。握住方向盘的那一刻,沈昭心里总会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隐秘的,兴奋的,掌控一切的满足。
家在泽安市下属县级市燕宁市,县里没有高铁站,回家车程一个半小时。
下一个路口,红灯亮起,对面恰好是一片夜市,瓜果蔬菜,剪发磨刀,卖力的吆喝声忽近忽远。
沈昭降下车窗,混杂着柏油路温热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发丝飘扬,像漫延的河。绿灯亮起,车子启动,所有的市井声响被引擎声截断,像一片落叶,被车轮碾碎,遗落在渐暗的天色之中。
轻轻呼出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沈昭迷恋着这种对周遭一切都熟悉的感觉,那是她的安全地,比风声都自由。
六点刚过,车子稳稳地停进车库。
老小区没有电梯,沈昭和妈妈一人一个行李箱往五楼抬。中途正遇见出门遛弯的邻居,正好歇歇脚,寒暄两句,无非是些客套话,回来了,什么时候毕业,考哪里的研。
“知道不,老江家那个外孙要回来了。”邻居突然话锋一转,神神秘秘。
“哪个老江?”沈云刚要继续往上走,听到这个名字,猛地顿住。
沈昭的心也跟着一揪,抓着行李箱的手微微收紧,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你家楼下,早年间心脏病走的江老头。要说这小孩也是惨,他妈江卫红当年挺着个大肚子回来,生下他三天就咽气了,靠他姥姥捡破烂一个人把他拉扯到15,谁知道收废品摔了一跤,救护车没到人就走了。”
“想起来了,我记得他爹那个死人当年穷得叮当响,哄着卫红跟了他三年,结婚证都没扯一个。结果转头翻脸就不认人,攀上高枝娶了个大小姐,现在倒是飞黄腾达了。唉,那孩子这些年哪去了?当年走的一点儿信儿也没有。”
“听说被他爹接到南市了,造孽啊,要说他姥死后头三年还是多亏你家给他一口饭才不至于饿死,多好一孩子,唉。”
邻居唏嘘地摇了摇头,摆摆手继续往楼下走。
沈昭回到家就把自己砸到床上,妈妈知道她有心事,长叹一声,也不催她,只是把晚饭留在餐桌,和她说饿了就自己来吃。
江景暄。江景暄。江景暄。
行李箱敞开着,东西堆满了房间。到已经是晚上12点了,沈昭依旧无心收拾,仰躺在床上,盯着着天花板发呆。默念着那个名字,满脑子都是邻居刚才的话。
中午到现在一口饭没吃,沈昭却是不饿,胃里发堵。
横竖睡不着,她走到书桌旁坐下,打开台灯,翻出压在箱底的日记本,封面烫金的校徽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这是江景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中附带的。
那个暑气未散的夜晚,江景暄帮她收拾行李,也将日记本塞到她的书包,说后天送她去高中报道,一定要好好学习,期待三年后在北京同一个校园和她相见。
翻开日记本,只有五页有字迹。
8月14日
哥哥终于发工资了,1500块,好厉害!他帮我买了那套书,说是送我的开学礼物,152块,好贵,我会好好珍惜的。
8月15日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哥哥说来送我,但是他食言了。
8月16日
妈妈说哥哥还没有回来。
8月17日
妈妈说哥哥还没有回来。
8月18日
晕倒了,在医院。妈妈找到了哥哥留下的纸条和342块钱,他说再见,对不起,勿找。他好像不会回来了。
……
那年燕宁一中的军训特别严格,七天必须住在学校。沈昭却总是趁着午饭往电话亭跑,询问妈妈有没有江景暄的消息。
第四天终于眼前一黑,栽倒在橡胶跑道上,于是妈妈帮她请了一周的假。
她没有哭,只是沉默地坐在房间,一点点将江景暄的痕迹,连同那个只写了五页的日记本锁进箱子。
从此再也没有打开。
一晃六年。
台灯的光渐渐模糊,六年间刻意遗忘的画面却突然鲜活起来。
阳台上晾在一起的校服,夏日清晨自行车前座飞扬的衣摆,兼职回家踏过的每一块儿地砖。
江景暄说,昭昭,你要珍惜每一餐饭,跑着,跳着,追赶时间,按时长大。
“可是哥哥,我好像也食言了,并没有好好长大,也并没有考上你的大学。”
睡过去前,沈昭昏昏沉沉地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才早上七点。
沈云女士今天局里开会,留下早餐,已经匆匆离开。
沈昭晃到卫生间洗漱,手机突然开始震动,一个电话进来。接起来,是发小安粲。
安粲家就在隔壁小区,妈妈们是闺蜜,两个人从小学开始就在一个班,直到大学,一个留在本省,一个去了更北方。这个暑假,一人考研一人考公,两人早早预约好自习室,等沈昭一回家就去学习。
“8点老地方见。”
安粲清亮的声线从听筒对面传来。
沈昭应了一声,挂掉电话,吃了早饭便下楼来到小区对面的商业街。
点了两杯咖啡,她们惯喝的口味,一杯正常冰,一杯少冰,坐下等安粲的到来。
“来了来了。”刚过八点,安粲准时推开了咖啡厅的门。她将书包往沙发一摔,坐在沈昭旁边,“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
“别贫了,”沈昭笑着拍了拍安粲的头,“大美女,走吧。”
两人拎着咖啡,往自习室的方向走。
安粲骑着电动车载着沈昭在辅路上穿梭,迎面吹来的风裹挟着热气扑在人身上,日头晒得人直发蒙。
车筐里的冰咖啡凝结的水珠顺着杯壁往下流,在路面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又随着电动车向前转眼消失不见。
自习室藏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沈昭和安粲跟着导航七拐八拐在楼宇之间转了好几圈,这才找到单元门。乘着电梯上了四楼,站在门口,两人看着门上的密码锁面面相觑。
只记着地址,开门方法谁也没想起来问。两人对视,从对方眼中看到的是迷茫,困惑和不靠谱。于是双双低头找老板微信。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她们之间穿过,娴熟地输入密码。
“滴答”一声,门开了。
“宋……宋老师?”沈昭转身,撞进一双含笑的眼,慌忙后退半步,磕磕绊绊挤出几个字。
“好巧啊,”扣子懒洋洋解开了两颗,袖子半挽,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头发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儿,垂眼微笑,宋淮安声线清越,微微颔首,“我先进去了。”
书包背带擦过沈昭的手背,宋淮安推门而入,带起一阵柑橘椰奶的香气。
见沈昭还在愣神,安粲赶紧拉着她,也走进去,找到位置坐下。
[他是谁啊。]
手机震动了两下,安粲的微信消息跳出来,沈昭赶紧拉回思绪,向她简要的解释了实习的事情。
刚准备学习,消息提示又弹了出来。
[密码是123456#,老板可能忘记告诉你们了。]
是宋淮安。
盯着对话框半晌,实在不知道该回什么,想到刚才的场景就一阵尴尬。犹豫再三,沈昭发过去一个谢谢的表情包,就关闭手机,投入学习。
她的座位靠窗,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在书本上,洒下斑驳的影;窗外树影婆娑,屋内落笔声沙沙作响,一年中难得的好光景。
再次抬头,发觉已经中午十二点了。沈昭不想回家做饭,便拉着安粲去了自习室旁边的小吃街。
街角的拌饭馆生意红火,空调也开得足,推门的瞬间,饭香和冷气便扑面而来。
只是没有座位了。
她们刚转身欲走,老板便快步迎上来,询问她们介不介意拼桌,有一个年轻人马上就吃完了。
沈昭和安粲倒是不介意,顺着老板手指的方向望去。
靠窗的人正拿着纸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桌子,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玉色。听到这边的动静,微微侧头。
“宋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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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橘椰奶是香水的味道,我有一瓶小样,很好闻[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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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消失的江景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