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内侍用力吹响号角,原本在林间奔驰的马驹们纷纷听从主人的号令,慢慢停下飞驰的动作,朝着围场外走去。
每到这种时候,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景顺帝今日兴致颇高,由几个亲近重臣陪着,亲自下了高台去查看儿郎们此次围猎的收获。
其中定国公赵庚和忠毅侯都在列。
骁卫们连夜重新选了一头野熊投进围场,和那只来自漠北的雪狐一起堪称本场最大的彩头,此外还有野猪、鹿、獐子等体格大的猎物,野鸡、兔子这些小玩意儿更多,因此各家入场的人收获都不少。
景顺帝着重表扬了猎到了野熊的那几个青年,听郑国公笑着提起还有另一个彩头雪狐的时候,笑着哦了一声,看向站在一处,显得很是朝气蓬勃的青年们:“是谁猎得了雪狐?也过来给朕瞧瞧。”
隋蓬仙从篓子里把老实蜷成一团的雪狐提了出来,走出人群时还特意往邵存锡他们的方向看了看——嗯?怎么不见邵存锡那条狗,只有零星几个狗腿子在?
可惜了,邵存锡没能看到她出风头的精彩场面,回头知道了定然会抱憾终生吧。
看着隋蓬仙昂首挺胸地提着从他们手里抢去的雪狐站在景顺帝面前,得了天子夸赞不说,还额外得了赏,几个狗腿子对视一眼,都恨得牙痒痒。
有人发现不对:“咦,存锡兄怎么不在?”
“刚刚就没看到他。”
“我还以为他单独找隋成骧麻烦去了……”结果人家好好的,还得了陛下的青眼呢!
天子近前,他们几个嘀咕什么呢?
有其中一家的长辈皱着眉头瞪过去,狗腿子们老实下来,只用眼神交流彼此的懊丧——雪狐没猎到,想要让隋成骧自食其果的事也没成,今日可真是不顺。
……
围猎过后,便是夜晚的篝火盛会。
各家儿郎为了能在景顺帝面前大显身手,着实拼命,景顺帝十分平易近人地发话让大家都各自回去休整一番,到时辰了再参加夜宴就是。
又是一番恭谢天恩不提。
景顺帝等人回了高台,赵庚稍迟一步,背后就传来一声极为清脆的声音。
“定国公请留步!”
转身的瞬间,赵庚尚有心思在想,她应当是请专人指导过,声线比一般的少年要脆一些,却又没有会让人联想至女儿家的甜腻柔美。
他低下眼,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隋蓬仙,刚刚小跑了一段路,她英秀灵动的面庞上浮现出些许潮红,抬眸看向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得意劲儿?
她在高兴什么?哦,赵庚想起来了。
“还未同你道贺,猎到了雪狐,很不错。”
不同于其他世家出身的武将,赵庚没有祖辈积攒下的人脉和声望可以倚靠,是靠着自己摸爬滚打,实打实血拼得来的战功。返回汴京的这些时日,有许多大臣邀他参宴对酌,但都被赵庚客客气气地给拒了,不少人在背后嘀咕他现在就开始做出一副忠君纯臣的模样,看着一身正气,实则心眼子比谁都密。
赵庚不喜欢那样觥筹交错,团头聚面的场合。
事实上能让他主动交流往来的人都很少,更别说让他说一句发自真心的夸赞,和铁树开花的稀奇程度差不了多少。
隋蓬仙被他突然冒出的夸赞之词打乱了一下思绪,不过她完全没有谦虚的意思,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荔枝眼亮亮的,像是盛着一潭粼粼的碧水:“那是自然!”
赵庚看着她微微昂着头,骄傲得理所当然的样子,深邃眼瞳里翻滚着难以穿透的淡淡柔色:“然后?”
你来找我,不是来讨要夸奖,更不需要他的肯定,那是为了什么?
赵庚记得,他们是即将要解除婚约的关系。现在好像离得太近了。
这里的近不是说身体之间的距离,赵庚想起前不久被他自己强制压下的那个想法——什么时候,他开始关注她了?
这个答案他仍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再这样继续下去,双方都愿意解除的那桩娃娃亲,可能会以一种她并不乐见的方式发展下去。
赵庚在思考时,通常面无表情,高挺深邃的眉眼像是被拢进一层凛凛霜色中,整个人的气势也变得倏然凌厉起来。
隋蓬仙却一点儿都不害怕。
“所以什么所以?我不能过来找你?”隋蓬仙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突然深沉起来的某人,被他反问的语气弄得有些不开心,“你马还在我手上呢。”
赵庚冷不丁被她噎了一下。
“哦,奔霄它……”
“奔霄它很聪明,跑得又快又稳,性格还很霸道!”隋蓬仙最不耐烦听人慢吞吞地说话,奇怪,赵庚分明是个武将,和她说话的时候语速却总是放得很慢。
不过看在奔霄的面子上,隋蓬仙傲慢地想,她可以稍稍迁就一下它的主人。
“霸道?”赵庚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
“嗯!”隋蓬仙点了点头,得意洋洋地把她怎么截胡邵存锡等人,抢先一步猎得雪狐的事说了,说完,她不等赵庚反应,又继续道,“你放心吧,我不会亏待奔霄的。过后我会让人把新制的马鞍送到你府上,你不许克扣了我给奔霄的谢礼,要给它戴上。”
赵庚默了默,点头,没有提醒她,最后受用的人,是他。
……
篝火盛会快要开始了,隋蓬仙进了营地,被火舌缭烧得发出噼啪声的木头源源不断地传出热度,驱散了深山春夜里的寒意,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毕竟谁都不想扫了景顺帝的兴致。
但扫兴的事还是发生了。
有骁卫来报,有人在围场深处发现了兵部尚书独子邵存锡的尸体。
隋蓬仙还没来得及感慨祸害原来也死得早,就听到矛头直转向她。
骁卫察看过后,发现让邵存锡丧命的是一处箭伤。而穿透他身体的那支箭,上面镌刻着忠毅侯府的印记。
此话一出,满座皆静。
忠毅侯世子和邵存锡等人的龃龉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若说忠毅侯世子想要趁着今日人多眼杂下手……也不是没可能啊。
但这个当口,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寿昌公主用力甩开崔贵妃紧握着她的手,冲到景顺帝面前跪下,哭求道:“父皇,求您饶了驸马吧!”
隋蓬仙倏地站了起来,竟然恰好和扶着景顺帝膝盖直哭的寿昌公主对上了视线。
她不快地蹙紧了眉头,这人谁啊,凭什么替她认罪?
她何错之有,用不着她自作主张地说出‘饶’这个字。
还有,谁是你驸马!
寿昌公主情意绵绵地和隋蓬仙对了一个‘放心,一切有我’的眼神,又转头继续哭:“父皇,您若是执意赐死驸马,儿臣随后就随驸马而去,绝不苟活!”
赵庚眉心间出现一道细细的褶痕。
景顺帝一直没说话,一张端正微胖的脸庞上更是没什么表情,和他平时总是微笑着,显得十分和蔼可亲的模样反差甚大。
这样的景顺帝让臣僚们心里发紧,不由得记起了这位当年登基时的血雨腥风,能从五个兄弟里脱颖而出登上帝位,又以雷霆手段处死五个兄弟及其家眷,稳坐龙椅二十余年的人,能是什么心善的主儿?
崔贵妃早在女儿冲出去的那一刻就坐不住了,此时听到寿昌公主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一张看不出真实年龄的芙蓉面上顿时一冷,怒声道:“寿昌,回来!不许给你父皇添乱。”
“我不要!”寿昌公主已经完全进入到痴情公主俏驸马的天地中无法自拔,“父皇,您也不想儿臣变成寡妇吧?”
底下的大臣和家眷们面面相觑:陛下什么时候和忠毅侯结亲了?之前一点儿风声也没有传出来啊。
听到独子身亡消息之后一直强忍情绪的兵部尚书夫人孙妙容在看到被骁卫抬来的那具蒙着白布的担架时再也无法忍受,推开丈夫死死掐着她的手,脚步踉跄地跑到那具担架前,手抖得厉害,轻轻揭开了面上盖着的白布。
躺着的人面容死灰,赫然是她的孩子。
“啊——”
看着孙夫人搂着死去的邵存锡哭得昏天黑地,哭声凄厉,模样可怜,在场的官眷们大都露出不忍的神情,偶有飘向隋蓬仙的视线里也多了几分厌恶。
往常跟在邵存锡身边的狗腿子们身世差一些,坐席离得也就要远上不少,看到这一幕,急得面面相觑,不过是一会儿没看见人而已,怎么就没了?
他们和邵存锡的关系好,待会儿会不会把他们也抓去审问?
几个眼神交错之下,他们已经下了决定,死死把黑锅扣在忠毅侯世子的头上就行了,反正那箭也是他的,是他做的也好,是旁人诬陷也罢,反正和他们没关系!
场内愈发安静,景顺帝一直没有发话,除了孙夫人的哭声,寿昌公主慢慢地收住了假哭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去瞧她父皇的神色,又扭头去看隋蓬仙。
赵庚眉间的褶痕越发深,他正想起身,却见余光一直关注的那抹绿色身影动了。
“陛下,请听臣一言。”
隋蓬仙甩开忠毅侯紧紧按着她的手,走到中间空地上,手掌擦过袍摆,劈出一道破空声,她顺势跪下,昂起的脖颈绷成了一道铮铮的直线。
“臣今日的确在围场中遇到了邵存锡一行人,且因捕猎雪狐一事与他们发生了些摩擦。但正如臣习惯独来独往,邵存锡一行人更向来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若是臣要特地瞄准邵存锡落单的时候出手,少不得要埋伏许久,又何来时间捕得篓子中的猎物?再者,围场内参与狩猎的人颇多,人多眼杂,臣也不可能蠢到挑这样的时间、地点对他出手,望陛下彻查此事,还死者一个公道。”
至于那支箭是她所持的事,隋蓬仙都懒得解释,或是伪造,或是捡到了她射出的空箭,狩猎的时候谁一箭射空之后还要去捡啊?
她话音落下,场上又是一静。
兵部尚书邵钦艰难地将视线从妻子身上移开,动作缓慢地起身离座:“陛下,请不要让这样的事打扰到您与诸位的兴致。望您开恩,依律查案即可。”
忠毅侯紧紧盯着女儿,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松,邵钦的确是个难得正直的纯臣,可惜越是这样的人,越不会教导孩子。邵存锡从前在汴京的名声,可比不上他的女儿。
忠毅侯得意过后,又想起女儿是假扮儿子的身份,这会儿又被扯进一桩命案里,又高兴不起来了。
孙夫人搂着儿子的尸体,浑身发冷,听到丈夫那番大义凛然的话,更觉荒诞可笑。她想哭,想大吼,想控诉丈夫对她们母子的漠视与不公,但已有察言观色的宫人上前,动作轻柔又带着不容人反抗的力道,将孙夫人扶了下去。
景顺帝终于开口了,视线却望向赵庚:“此事,赵卿如何看?”紧接着,他像是无意地提了一句,“朕记得,今日小隋卿骑的马,仿佛是赵卿的那匹奔霄?”
赵庚心中微凝,离座跪下:“是。”他明白景顺帝此时是在试探他与忠毅侯府之间的关系,毕竟在明面上,他们两家之前从无交集。
但,他要把他与隋蓬仙早已定下娃娃亲这件事说出来吗?
说出来之后,便没有那么容易取消了。就算解除婚约,对她的名声也有不小的损害。
不过几个念头转过,赵庚简明扼要地将昨日借马的事说了一遍,继而又从容道:“此事本该由负责此次围猎左右骁卫审查,但臣也多有参与围场巡视之事,为免非议,也为尽快还邵家郎君一个公道,臣恳请将此事移交大理寺审理明验。”
景顺帝哦了一声,轻飘飘的视线落在邵钦身上:“邵卿觉得这样安排可好?”
邵钦闭了闭眼,伏地行了个大礼:“臣唯愿能将幕后真凶绳之以法,让犬子在天之灵,可以真正安息。定国公刚正不阿,臣并无异议。”
“那就这么办吧。”景顺帝揉了揉眉心,看起来有些许疲惫,崔贵妃上前奉茶,轻声细语地劝了几声,景顺帝嗯了一声,看向出列应声的大理寺卿,“仔细审,好好查。”
大理寺卿连忙应是。
崔贵妃扶着景顺帝起身,见隋蓬仙还跪在那儿,多望了两眼,景顺帝察觉到她的动作,回首望去,竟然微微一笑:“小隋卿虽自辩以求清白,但这桩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朕不好偏袒哪一方,只得委屈你在帐篷里待段时日了。”
隋蓬仙点了点头:“是,臣谨遵圣意。”
“赵卿。”
赵庚应声。
景顺帝重又恢复和蔼的目光转向他:“营地里没有安置嫌犯的地方,小隋卿身份不同,就让她暂时住到你那儿吧。你替朕好好宽慰宽慰这孩子,别让她郁结于心,让国朝失了栋梁之材啊。”
说完,景顺帝便带着崔贵妃走了,天子之言,落地之后只有旁人照着做的份儿,没有人敢反驳他的决定。
崔贵妃警告地瞪了一眼女儿,让她赶紧跟上来。
寿昌公主犹豫地看了一眼心上人,见她面色紧绷,眉眼之间隐有不快之色,以为她仍在担心被牵扯进命案一事,对她的怜爱之情瞬间占了上风,拂开身旁宫人想来扶她的手,快步走向隋蓬仙。
天子和贵妃离席,这篝火盛会也难以继续了,大家面面相觑过后,陆续散场。
隋蓬仙和赵庚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一直没动。
直到一阵香风扑到面前,隋蓬仙才皱着眉抬起头,看见寿昌公主红扑扑的脸。
为了防止露馅儿,隋蓬仙并不常跟着忠毅侯入宫赴宴,自然了,其中也有景顺帝不喜铺张,除了每年固定的几个节点,宫中少有举宴。即便是宫宴,也有内外朝之分,隋蓬仙扮作忠毅侯世子的时候先前不曾和寿昌公主碰面,今日算是两人头一回正式相见。
想到她刚刚石破天惊的言论,隋蓬仙虽有不耐,想到她也是为了救自己,便也懒得和她计较,对她微微颔首,就要转身离开。
“你、你别怕。”寿昌公主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柔柔的水色,这么近距离地看着心上人,好像更俊俏了呢,“虽然你人是矮了些、瘦了些、弱不禁风了些,但没关系,日后我可以让尚珍局把我的花冠做得低一些……”这样她们就更配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隋蓬仙皮笑肉不笑:“公主,臣并无尚主的打算和福气。”
“你不必担心连累我,你放心,我会在父皇和母妃面前多替你说好话的。”寿昌公主说完,心跳得扑通扑通,含羞带怯地看了她一眼,捂着脸小跑走了。
隋蓬仙心情暴躁,余光扫到在一旁观摩完全程的赵庚,更不高兴了:“你看什么?是不是在心里偷偷笑我?”
这语气像极了在无理取闹。
赵庚睨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你想多了。”
忠毅侯捋着胡须上前,他倒是很想得开,反正女儿迟早要和赵庚成婚。名节贞操什么的,咳,反正也没人知道。
听到忠毅侯一番叮嘱,明里暗里让她多和赵庚套套近乎,别暴露身份之类的话,隋蓬仙的心情更差了。
赵庚已经恢复了镇定,他看了一眼明显很不高兴的隋蓬仙,平静道:“我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隋蓬仙一愣,谁问他这个了?还有,他相信顶个屁用啊!
都说定国公深受圣恩,隋蓬仙想起景顺帝那张似乎总是在微笑的脸,撇了撇嘴,可见谣言误人。
没等她说话,赵庚已经抬脚往前走了。
“走吧。随我回去。”
婚前同居都来了,结婚这件事还会远吗[猫头]
插播一条请假条:明天不更~
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准备伸手要营养液(大碗)(啊好深好大好空的碗)[捂脸偷看]
感谢山月不知心里事、鲤鱼、春和景明三位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呀=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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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