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声音不大,有些模糊,但赵庚耳力绝佳,把她几近呓语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谢揆,是那个暗卫的名字。
他甚至都不必用疑惑的语气,就能从她下意识的反应里得出结论。
赵庚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一会儿就睡出红晕的面颊,对她伸来的手视而不见,声音冷沉沉的:“隋蓬仙,起来。”
他铁了心要叫醒她,隋蓬仙的头越垂越低,像是睡沉了,连让她烦躁不堪的呼唤声也能一并屏蔽在外,她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
今天可真累啊。
赵庚见她眼睛重又合上,头低垂着,直挺挺地就要往身后的床板躺去,眉心跳了跳——床板上光秃秃的,又是用质地坚硬的木板拼制而成,她这么倒下去磕到头,醒来之后肯定会找他麻烦。
……他只是不想再有额外的麻烦,而已。
她的身体代替了那些床褥枕头,安静地躺在他臂膀间,像是很满意自己找到的新床铺,脸朝着他怀里侧了侧,原先微颦的眉头缓缓松开。
怀里陌生的、过分柔软的触感像是无色无味的毒药,悄无声息地攫住他的心脉,赵庚肢体微僵,不大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过分澎湃的心跳隆隆作响,隔着一层血肉仍能迸发出让他难以忽视的震感。
还是别吵醒她了。
赵庚就这么抱着人在原地直愣愣地坐了半天,才又想起自己的初衷,目不斜视地将人打横抱起,这个动作无可避免地让他先前刻意隔开的距离再度消失,隋蓬仙感觉到身体的晃动,有些不适地皱起眉,却又在下一瞬贴上他的肩,仿佛是觉得这个弧度刚刚好,适合睡觉,她又安静下去。
赵庚紧紧抿着唇,抱着人放到先前铺好的另一张床上,隋蓬仙虽然睡着了,但是骨子里的娇气爱讲究还是没有消失,她察觉到身下枕着的床褥硬邦邦的,带着一股陌生的又极具侵略性的味道,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蹭了蹭,呼呼大睡。
短短一段路,赵庚硬是被她扭缠得浑身发汗。看着她十分自来熟地把脸埋进被子里,他心头浮起一种微妙感。
那是他的被子。她贴得好近。
不能再看下去了。
赵庚疾步走到床铺旁,看着那些织理精美、柔软馨香的被褥,闭了闭眼,认命地开始铺床。
注意到隋蓬仙那边一直没传来动静,赵庚拿着自己的衣物向外走去,顿了顿,又调转了一下屏风的位置,这样就算有人进来,也不能一眼看见她的睡颜。
见赵庚从帐篷里出来,守在帐篷外的两个亲兵下意识站得更直:“国公爷!”
赵庚看了他们一眼:“夜深了,小点声。”
亲兵:……他们一直这么中气十足啊!
“我去洗漱,你们在这儿守着,不许人靠近。”
“是!”
听着这两道叠在一起威力更大的应答声,赵庚下意识往帐篷里瞧了瞧,没听见有什么动静,转身走了。
看着自家国公爷英挺峻拔的背影,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国公爷咋不在里边儿洗?刚不是提了水进去?”
“应该是嫌弃那个小白脸世子吧……咱国公爷多爷们儿一个人,不愿意和她用一个浴桶也正常。”
是这样吗?
……
隋蓬仙睡了一觉起来,觉得嘴里发干,下意识伸出手,等着红椿给她递茶。
“红椿?”
困意尚未完全退去,隋蓬仙闭着眼,懒洋洋地叫了一声。
赵庚坐在不远处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兵书,视线落在书页上,十分专注的样子,但若身边有人一直在旁边看着,就会发现过了大半个时辰,他手里的书根本没翻过两页。
他听到一声细微的动静,咳了咳:“醒了?”
还躺在床上闭着眼耍懒的隋蓬仙听到他的声音,猛地睁开眼,那股让她浑身发软的困意如退潮般彻底消散,她一骨碌坐了起来,看到自己身下垫着熟悉的被褥,嘴角翘了翘。
使唤国公爷替她铺床的感觉真好啊。
她低头整了整被她睡得有些凌乱的骑装,想到今天在围场痛痛快快猎了一场,身上这件骑装都不知道沾了多少尘土,她直挺挺就往床上睡,都弄脏了。
隋蓬仙绕过屏风出去,环视这间又大又空的帐篷,撇了撇嘴。
赵庚看到她脸色不大好,猜她是醒来之后口渴,随手指了指面前的茶壶和瓷盏:“水在这里。”
隋蓬仙没吭声,自己动手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动作幅度稍大,惹得赵庚瞥她一眼。
嗯,可能她只是想润润喉咙。
赵庚重新把视线落回书页上。
隋蓬仙忍了忍,盘腿坐在桌案边,睡饱一觉之后越发明亮的荔枝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赵庚重又抬起头来,她才怒气冲冲地开口:“你就拿这种碎茶沫子来打发我?又苦又涩,一点儿也不好喝。”
泡茶的茶壶也灰扑扑的,用的还是粗瓷,隋蓬仙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简直不敢相信,如果她和赵庚成婚之后会过上怎么样的苦日子。
面对她的控诉,赵庚十分平静地解释:“我平时喝的就是这样的茶。茶水可供止渴就好,我没有旁的要求。”
隋蓬仙很不好说话:“你的意思是我在瞎讲究?”
看着她随时都能炸毛的样子,赵庚果断转移话题:“时辰不早了,不如你先去洗漱?”
隋蓬仙却没有遂他的意,她看了看面前的粗瓷茶盏,又看看帐篷里十分朴素的家具,最终视线落在坐在对面的男人身上,她盯着他身上那件明显已经洗得发白,连衣襟都卷起微微毛边的外衫,目光有些诡异,就在赵庚想要开口的时候,忽然听得她说:“我们之间的约定,你没忘记吧?等围猎事毕,你就上门解除婚约。”
这个时候已是月上中天,这片区域以拱卫天子御帐为中心,其余帐篷与帐篷之间都隔着一段距离,除了山雀振翅惊动山林发出的簌簌声,就只剩下夜间巡逻的骁卫们手握的刀剑碰到身上盔甲发出的声响。
她话音落下,帐篷里更安静了,连燃着昏黄光晖的蜡烛都识趣地调小了动静,一时之间,隋蓬仙甚至觉得帐篷里安静得能描画出袭来的夜风形状。
终于,赵庚看着她疑惑而又夹杂着几分提防的神情,点头,语气镇定而从容:“自然没有忘,世子放心。”
他的语气未免太过冷淡了。
隋蓬仙得了他肯定的回答,想起人家刚刚还帮自己铺了床,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也是件好事,我……阿姐她很能花钱的,只要是她瞧得上的珠玉首饰绸缎美服,眼都不眨就买了。她的首饰衣裳就能把你的二进小院给堆满……”
赵庚眉头微挑,先前忽地沉下去的心情又渐渐泛开轻悄的波澜。
隋蓬仙想让赵庚觉得取消婚约对他是件好事——她的确打心眼里这么觉得。但要她贬低自己,那不能够。
她想了想:“我阿姐在衣食住行上都讲究得很,你肯定不适应。每日入睡前要让两个婢子给她把床铺熏得又香又暖,被褥枕套都要用绫罗织物,不然就睡不着。”
赵庚想起刚刚某人在光秃秃硬邦邦的床板上都能盹过去,连他抱着她挪了个地方都不知道,仍睡得无知无觉,不由得压了压唇。
隋蓬仙没注意到他微妙的神情变化,继续发力:“她有很多不吃的东西……”
赵庚耐着性子听她絮叨一通,眼前浮现的却是她吃得小嘴油润润、红艳艳时的样子。
他烤肉的动作略慢些,还要挨她的瞪。
隋蓬仙说了老半天,全然没有发现,她亲自给了赵庚一个了解她的机会。
“喝点水吧。”
赵庚察觉到她短时间内重复了好几次喉咙微动的动作,分明是渴了,他想起她刚刚才说过嫌弃这茶的话,突然懂得了她的迟疑。
见他主动给她斟茶倒水,隋蓬仙抬起茶盏接连喝了好几口,才别扭道:“……我就是给你个面子,这茶真难喝。”
赵庚嗯了一声,看起来脾气很好,并不与她计较的样子。
隋蓬仙有些不放心地望了他一眼,她刚刚说了那么多,他应该都听进去了吧?
“时辰不早,我先睡了。浴房在那里,请自便。”
听到他的话,隋蓬仙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他先睡了,她待会儿沐浴过后就不用为了掩人耳目继续裹胸了。
“等等。”
赵庚脚步一顿:“还有什么事?”
“等回汴京,我让人给你送些好茶叶过去。”隋蓬仙察觉到他眼神里些微的讶异之色,好像在奇怪她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隋蓬仙也有些懊恼,她没事干嘛送他东西!
但她不愿意露出一丁半点儿的异样,昂着脖子,绷出一道细白的漂亮弧线:“就当是贺你和我阿姐解除婚约的礼物吧。”
赵庚嘴角缓缓压成一个平静的弧度:“我知道了,世子不必特意、多次地提醒我。”
末了,他像是轻轻嗤了一声,转身绕过屏风,只留下一句语气微凉的尾音。
“我有自知之明。”
看着屏风后的人吹灭了蜡烛,那边帐篷很快陷入模糊暗色中,什么都看不清了,隋蓬仙鼓着腮盘腿坐在原地,使劲儿瞪着屏风后或许已经安然入睡的某人。
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生气了?
不是,他不是都答应解除婚约了吗?有什么可计较的?
想了半晌,气了半晌,隋蓬仙决定不能再给赵庚好脸色看了——世间的男人都善变得很,动辄变脸,简直不可理喻。
听着浴房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依稀有淡而艳的香气顺着氤氲的水汽飘来。
赵庚,不要再为一桩注定没有结果的婚约牵动你的情绪。
他这么告诫着自己,皱起的眉心缓缓放平,保持着板正的姿势,强迫自己沉入梦乡。
紧接着,他做了一个,难以启齿的梦。
[黄心][黄心][黄心]
感谢山月不知心里事、千雾、寒江渡白鹤以上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俺会继续努力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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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