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日暮西垂,守在宫门前的刘德喜昏昏欲睡,忽然有一道“咣当”巨响从铜鉴阁中传出,赫然将他从昏沉中惊醒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守在长阶下的小太监亦听到了这一声响动,神情慌张地抬头问向上头的大总管。
“闭上你的嘴。”刘德喜闷声低斥,抬起头朝殿内望了几眼,额头滑落几颗斗大的汗珠,复又看向那小太监警告道:“若是还想要脖子上那颗脑袋,就给咱家滚回去。”
他说罢看向面前那扇紧闭的宫门,哆嗦着的手探进怀中取出一块帕子,轻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然后又后退了几步,离那扇门再远了些。
铜鉴阁中昏暗如夜,鎏金烛台滚落在地晃晃悠悠地停下来,伴随着淌满蜡油的地面上的最后一簇火光熄灭,整个殿中陷入一片黑暗。
“你可真是……”那个人嗤笑了一声,笑声中满是讥讽的意味。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笑,然后近乎于咬牙切齿地道:“好大的胆子。”
秦怿的左脸上火辣辣地疼,甚至不用伸手去摸都知道肿胀得有多厉害。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他的口腔,他只是平静地站起身来,再度挺直了腰背。
“您说的让我自己写。”秦怿淡淡道。
这一次,他只自称为“我”,而非往常的“儿臣”。
殿中的光线太暗,以至于皇帝也看不清秦怿此时脸上是什么神情。他的指甲狠狠摩擦过桌案,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朕让你写,不是什么都可以写。”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极其平淡,仿佛刚才怒不可遏之下打了秦怿一个耳光的人不是他。
秦怿笑了起来,和寻常一般平静无波的眼眸中藏匿着几近疯魔的暗流:“您没说不能写她。”他说着脸上笑意更浓,一双眼紧紧盯着黑暗中的某处。
“她是你的皇妹!”皇帝沉声低斥。
“如今她既然已经不是我的妹妹,有何不可?”秦怿缓缓道。
皇帝默了默,目光落在秦怿的身上许久,半晌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她不是我的皇妹。”秦怿口中尚是极为浓烈的血腥气,再次强调。他抬起头,目光与皇帝的碰撞在一起,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狂乱:“儿臣从一开始就知道。”
一线天光自殿中的天顶倾泄下来,正落在桌案之上。秦怿瞧见皇帝的手掌按在桌案上几乎皱成一团的金黄绢帛上,指缝里正好露出了方才他一笔一划间写下的那个名字——韶仪。
“你以为你把她放在你那个破别院里,就是保护她吗?”皇帝嗤笑一声,“不消多少时间,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她在哪里,一个出了阁的公主住在皇子的私宅里,现在的流言只会越来越难听。”
秦怿听罢,面上的笑意不减反增:“只有父皇你这样的人,才会有这些龌龊腌臜的想法。”他说着微一停顿,灯火之下他看到皇帝凝固的笑容和逐渐弥漫上来的冰冷的寒意,却仿佛全然不放在心上。
“正常人只会感慨我与芍芍手足情深,兄妹和睦。”秦怿挑眉道,“况且父皇您既然都任由京中那些流言肆意流传了,又岂会在意它是怎么愈演愈烈的呢?”
“呵——”
皇帝微一沉默,继而竟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他松开攥着绢帛的手,弯腰拾起地上的烛台,轻吹了一口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火折子,又将这烛台点亮了来。
“她可是一直都把你当做兄长看待的。”皇帝慢悠悠地道,“一旦她知道你对她的觊觎,你觉得她能接受你吗?”
秦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他抬眸看向站在烛光里的皇帝,眼眸中满是风卷云涌的晦暗:“这就不是父皇您需要关心的事情了。”
他说罢眸色微深,缓缓出声道:“父皇昔年将芍芍的母亲软禁在宫中,难道那时候梁贵妃便接受您了吗?”
皇帝手中动作一顿,蓦地抬眸看向面前的儿子。他将烛台搁在桌案之上,几步逼至秦怿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儿子:“既然你都知道,那你是怎么觉得,朕会让许韶颜的女儿嫁给你的。”
许韶颜——这就是芍芍母亲的本名吗?
秦怿听在耳中,也记在心里。许这个姓氏并不算是常见,京中上的了台面的许姓人家除了一个户部左侍郎就再无别的了。只是那位许侍郎秦怿是见过的,只是他家中一连四代男儿,却是没听过出过什么女儿能当这娘娘的。
难不成……他心下迟疑:或许芍芍的生母并不是出自京城人家。
重若千钧的压力自面前的帝王身上涌出,几乎让秦怿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心中转过百般思绪,面上却并不显露:“儿臣并不知道什么。只是儿臣以为,父皇您连赐婚诏书都可以更改,既然同意了韶仪和离之事,想来对那肃国公世子多少有些不满。只是韶仪既然和离,若是搬回长宁宫去,不出意外母后又要将她嫁出去……”
皇帝听到这里,面色竟然略微有所和缓下来,竟好似当真在思考秦怿所言。
见状秦怿眼底闪过厌恶,但语气仍旧不变,继续道:“长宁宫回不去,又不可能一直住在儿臣那别院。如今天下皆知韶仪并非您的亲女,又不可能再赐公主府住在京中。”
说得好听是并非亲女,若是说的难听了,便是当今天子被贵妃戴了顶绿帽子。这个时候,纵然是皇帝自己也是没有办法的。
除非他当真愿意将韶仪送到公主封地去。
“眼下,父皇您若想她继续留在京中,甚至是宫中……”秦怿垂眸低声道,话语未尽,其意了然。
听罢,皇帝有一瞬的沉默,继而唇角勾起一抹近乎于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可真不愧是朕最得意的儿子……也是最像朕的儿子。”
四面的重若千钧的压力骤然一松。感到皇帝的意动,黑暗中,他缓缓舒出一口气。
“刘德喜。”皇帝回身站在桌案前,信手将那摊开的、已经皱巴巴的一卷绢帛卷起,一面唤道。
“奴才在。”刘公公自外面推门而入,躬身道。
秦怿下意识回过神去,天光自门外照射进来,有微冷的风蜂拥而入,涤荡一室的晦暗。
刘德喜依旧是那般尖细的嗓音,只是这一次听在秦怿的耳中,却是格外的舒心。
他的后背不知在何时生出了一层薄汗,贴身的中衣已然有些透湿,让秦怿感到一股透心的凉意。
皇帝负手而立于案前,狭长的眼眸一撩,如往常一般宽和的声音自他的喉间发出:“去,随太子去将这诏书颁下吧。”
刘德喜躬身上前领过诏书:“诺。”
“儿臣告退。”秦怿亦行礼后退。
待退至殿门口之时,秦怿听到再度重归黑暗的大殿内响起一声长叹。
皇帝道:“你可知她生得有多像她。”
刘德喜听得一头雾水,秦怿却听得比谁都明白。
方才,他就在赌一个可能性,没想到……堵对了。
三年前,韶仪与陆庭知的婚约虽是皇帝亲自赐婚,但一开始戚皇后提起此事之时,秦怿分明记得皇帝当时眉头紧皱,显然是不愿的。
如此不愿,却又将韶仪嫁了出去。秦怿当时左思右想也不明白母后究竟是如何说动皇帝的。
但在方才的那一刻,他看到皇帝的神色和眸中波澜,忽然明白了。
梁贵妃去世多年,韶仪又并不是皇帝的亲生女儿。一国帝王,哪怕顶着一顶天下皆知的绿帽子,也始终不摘除韶仪的封号,除了是想将韶仪留在京城,不作他想。
想必昔年戚皇后亦是对皇帝如此说过,韶仪若是不嫁到陆家,那公主及笄便需去往封地,不能留在京城。
秦怿想通一切,亦为自己的母亲感到悲哀与难过。
作为一国皇后,却要面对这样的一个丈夫。心中始终惦记着一个死去的人也就罢了,还要养育她和别人生的女儿,并将这个女儿一直强塞在发妻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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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贯安静的澄水巷中今日闹得厉害,街坊邻里都忍不住出来瞧个热闹。
那吵闹的地方,正是巷中唯一的一座,看上去极为低调的无名府邸。
“不可能!”衣冠繁丽的男子涨红着脸,冲着府门前的小姑娘怒目而视道:“你让我进去,我要见韶仪!不可能的,我绝不可能和她和离!”
“我们主子说过了不见,您还是请回吧。”鹧鸪皱着眉头道。
她没想到陆庭知好歹也是国公世子,看上去就是一个斯斯文文的白面公子,竟会当场气成这样。
不过当然了,鹧鸪自己也没想到主子让自己给陆世子的东西,竟然是一封和离书……
“你让我进去,我要听她说清楚。”陆庭知气恼道,想也不想地就要往里冲,这一次竟是一副连挡在自己面前的两柄长刀都不顾了。
“您这是做什么——”鹧鸪也被他突然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这下倒是有点担心这两位守门的侍卫别当真挡出了事。
毕竟弄伤国公世子,可并不是什么小事。这一点鹧鸪还是清楚的。
“好了。”院内传来一个温柔和缓的女声,陆庭知当下便踮起脚探头看向里面。
果然见韶仪自院内婷婷袅袅而来。今日天气有些转凉,她穿了一件水蓝色鹤纹半臂,里头是浅杏色缠枝罗纱,整个人看上去娇丽更胜往日,不仅不见半点颓然,甚至比陆庭知自己还要好上不少。
陆庭知心里别扭了一瞬,不过眼见着韶仪终于肯见自己,面上浮现一抹欣喜,上前忙道,“为夫这几日并不是有意冷落你,快收拾收拾随我回府里去,有什么事回家再说,莫要使小性子。”
“和离书你若收到了,你我便再不是夫妻。”韶仪淡淡道,“听闻妙娘诞下麟儿,我也不便再去府中道喜,便由世子您转达了。”
“韶儿你不要无理取闹。”陆庭知毕竟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耐着性子哄了这么会儿已然有些不耐烦,“你我怎么可能和离,我知道你因为妙娘的事情不悦,但我已经和她说好日后孩子交给你抚养,妙娘已经应允了,娘那边也同意的,你只需跟我回去便是。”
韶仪听着陆庭知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了一阵,心中生出无限的疲惫来。
这个男人何曾几时,也给过自己许多的安慰。可不知何时开始,他逐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仿佛韶仪这个妻子变成了他的附属品,只能任由他来安排左右。
“陆庭知。”韶仪道。
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冰冷,那种天家人特有的无情与冷淡,让陆庭知在那一瞬几乎以为如上朝时一般面见天子,也终于清醒过来。
“你的妾室,你的孩子,我实在是没有半点兴趣,也不需要陆王氏的同不同意。”她的眸中不复半分温情。她继续道,“请陆世子你弄清楚。你我二人已经恩断义绝,再无连理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