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仪一时恍然,尚未说话,秦怿先轻咳了一声,也让韶仪回过神来。
“皇兄的府邸中竟也有这么好看的一片芍药花园。”韶仪莞尔一笑,看上去倒是并没有多想。
鹧鸪与剪霞两人紧随其后,鹧鸪满脸的惊叹,小声与剪霞附耳道:“剪霞姐,太子殿下这园子比我们那的可大多了,若是这一整园的芍药花开起来,应比咱们院里的那园还要好看得多吧。”
剪霞闻言眉头一皱,不由得伸手轻拽了拽鹧鸪的衣袖,朝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言。
鹧鸪毕竟年纪小些,见状便噘了噘嘴,倒也很是乖觉压低了脑袋不再说话。
鹧鸪的话自然也听在韶仪和秦怿的耳朵里,秦怿下意识将手负在身后,掌心微微沁出一层汗来,却不敢偏过头去看身边的韶仪。
“你、你若是看着不喜欢,我让人通通拔了就是。”秦怿出声道,声音中带着不为人所察的轻颤。
他的话音刚落,韶仪便想也不想地打断道:“我喜欢的。”她说罢抬起头来,目光澄澈如一面明镜,令秦怿的心底竟生出一丝怯懦的情绪。
“只是有些没想到,皇兄这里竟然也有这么一院子的芍药花……”韶仪语气渐淡,话语中有几分怅然。
“可不是吗。”赵年脸上挤出一团笑容,插嘴道:“您可是不知道,这一整园子的花花草草的,都是太子殿下亲自栽种打理,旁人是碰都碰不得的。”
“——赵年!”秦怿脸色微变轻斥一声,伸手一拍赵年的肩膀,抬眸瞪了他一眼。
赵年自觉多话,赶忙噤声不言。
“想不到皇兄还有这种意趣。”韶仪神色如常甚至颇为喜欢,对一切并无所觉。
“平日里公务繁忙,偷个半日闲罢了。”秦怿的声音平静无波,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他的手在衣摆上攥了又攥,直将那衣摆都要拧的皱皱巴巴的。
他是如此庆幸韶仪并没有多想什么,心底深处又生出几分希冀,希望她能多想些什么。
哪怕只是一点点呢……
秦怿抬起头来,深深目光落在前方的女子身上。
她今日穿的那身衣衫是自己昨日拿去的,极其衬她。那淡红的衣裙在流光下绽放出耀眼的灿金色,不盈一握的腰肢在衣衫裹束之下显得尤其淡薄。她分明早已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单薄娇小的少女,却依旧是那一副妍丽纤细的模样,仿佛这么多年,从未改变过。
几人漫步穿过这一片花圃,便见几座小楼伫立于眼前,前庭后台应有尽有,倒有几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意思。
鹧鸪看着这园子心里直嘀咕,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不过好在方才她已经被剪霞好生说过了,这下倒是也不敢贸然出声了。
转过一处曲径,便豁然开朗,一处小院坐落其中。
“此处便是殿下您日后的卧房。”赵年恭声道,他躬身自秦怿身边走上前去,为韶仪打开了屋门。
这间卧房不大,房中陈设简单素净,若是不知道的或要以为是一间客房。
可韶仪却是立时一怔,不觉湿润了眼眶。跟在后头的剪霞与鹧鸪两人听着前面的两位主子怎么忽然没了动静,下意识悄悄抬起头来看向屋里,竟是同时愣在原地。
赵年见四下氛围奇怪,一时间不明所以,他心里头有些没什么把握。
这一屋子的东西虽然都是太子殿下吩咐安置的,但殿下总归是男子,男子喜欢素净简单的布置也是正常的,可韶仪公主毕竟是个女子。他生平所见的京中贵女们所喜爱的无一不是精巧华丽的,哪有将公主殿下的卧房,也弄得和长信宫里太子自己的寝宫差不多的道理……
哪怕是太子自己的寝宫弄成这副样子,每每皇后娘娘过来瞧见,也要和殿下好生一顿争吵呢。
“殿下您若是……”不喜欢……
赵年小声说着,这后半句还没说出口,便见面前的韶仪公主“扑哧”笑了起来,继而只听到轻叹一声。
“皇兄你何必费这么多苦心。”韶仪宛然,“如今我已经都出嫁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重新住回自己的‘寝宫’。”
听了这么一句话,赵年的心中顿起风云。
能成为太子身边的大太监,他自然不是看上去的这么简单的一个人。
自他跟了太子以来,长信宫中的陈设便是一如既往的模样,从未改变过。因此这么长的时间,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太子的长信宫和韶仪公主的长宁宫的寝宫里的陈设,竟然是一样的。
宫中宫殿楼台数不胜数,纵然是长宁宫与长信宫毗邻而建,但二者一个属于皇子,一个属于皇女,再是愚昧的宫中管事也不可能将二者操持成一模一样的。
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除非……
赵年仿佛想到了什么,豁然低垂下脑袋,不敢再看那两位主子一眼。
这么多年来,太子一直未娶,身边甚至连一个女子也不曾有过……这别院中旁人动不得的满园芍药,长信宫里一模一样的寝宫。
除了太子本尊,还有何人能让两宫的寝宫中陈设一模一样呢。
赵年越想越害怕,心里直后悔早知这次就不自己亲自跟着主子出来了……
他又想到皇后娘娘每每与太子的争吵……
……太子这心里的事,只怕娘娘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了吧。
“赵年!”
太子的轻呵声将赵年从满脑子的混乱中惊醒,他两腿打颤,膝下一软,霍得跪在地上。
“赵公公这是做什么,不过就是想问您能不能添置一张桌案,竟是这么为难吗?”韶仪长眉微挑,细声道。
不过是想添张书桌,这赵年何至于直接跪在他二人面前。
想罢她微一扬首,见秦怿面色不愉,便将手掌轻附上秦怿的小臂,浅浅解释:“我只是平日里在府中习惯了看书习字,若是不方便,没有桌案也是无事的,那张八仙桌倒也够暂时一用的。”
赵年下意识想抬起头回答,刚抬了一半便一眼瞧见韶仪公主握住自家主子小臂的手,登时便吓得又一个猛子低了回去,甚至比方才还压地更低了些。
“不为难,不为难——”赵年连连道:“是奴才昨天夜里没休息好,今日打不起精神,刚才走了神了。”
他嘴上解释着,却在想刚才那一眼所瞧见的,心中直道:若是两人之间早有什么,此刻该是忙着避嫌才是,又怎会又此举动。只瞧这韶仪公主坦然的模样,多半是半点也不知情的……
赵年想到这里,竟是不由得有几分同情起自家主子来。
这别院清净,怎么也比驿馆中好些,也不至于让韶仪被那些人闹得心情不好。
将主仆三人安顿好,秦怿心里头也放心大半,又仔细将别院中的仆役们嘱咐了一遍,方带着赵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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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长信宫的书房中宫灯长明,赵年一反常态地、异常安静老实地在秦怿桌案前垂首低眉地伺候了一夜。
“公主要的书桌可给她送去了?”秦怿翻过案上书页,一手执笔在书页上勾画上几笔,另一手拿过手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突然问道。
“送去了。”赵年的脑袋压得更低了些,“奴才亲自从库房里挑了南国上贡来的黄檀桌,公主喜欢得紧。”
“嗯。”秦怿微一颔首,眸间不自觉染上一丝温柔的笑意。
赵年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见太子面上笑意,又疏忽猛地低下头去。
秦怿似有察觉,面上的暖意淡去,目光自赵年的身上略过:“你今日倒是改了性子,难得安静地在这伺候。”
他并不是一个严苛之人,因此若是只自己与赵年两人在场的时候,赵年大多时候倒是放松的,极少有今日这样,一句话都不多讲的时候。
赵年闻言微怔,低声答:“奴才见殿下您看得用心,怕扰了您的清净。”
“是吗——”秦怿的话语间含着一丝轻笑,提笔舔墨,于那页上又添一笔,漫不经心地道:“今日在别院,你就与往日不同。”
赵年腿上直哆嗦,他嘴唇抖了几抖,状似轻松地嬉笑几声:“那不是昨日没休息好吗……”
不想秦怿并没有等他把话说完的意思,竟轻叹一声,继而话题一转:“你说那满园的花……芍芍会喜欢吗?”
赵年不敢回话。
这还是太子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以如此温柔而亲昵的语气称呼韶仪公主的乳名。太子这句话与其说是在问他赵年这个奴才,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芍芍活得太累了,如今皇上虽然并没有取缔她的封号,可这就如同是她心上的一根刺,时刻提醒她这荒唐的身世。”秦怿一字一句缓缓道:“拔不掉,也剔不掉。”
太子的声音太过于平静,平静得甚至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诧异,就好像是——
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赵年把自己的脑袋压得更低了,他只怕稍微抬高了一点点,就要护不住自己的这颗脑袋。
四下忽而沉寂了下来,过了好一阵,赵年方听到笔杆搁在笔架上时,二者碰撞间发生的轻响,继而是太子悠长的一声叹息。
赵年听到一声极轻的笑。
太子说:“不过也好,如今全京的人都知道,她不是我的皇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