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姜淮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转,是被头疼醒的。
她揉了揉额头,眼睛微微眯着,还有些昏昏欲睡,只是口渴得紧。
青梅坐在窗下做绣活,眼角余光见暮山紫的帷帐中她的身影靠坐在枕上,忙放下东西过来将床帏挂好,柔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雪柳,赶紧把醒酒汤端过来。”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纱照进室内,柔白的光洒在密合灰色的地砖上,泛出一层淡淡的光晕,让人心里暖和不少。姜淮玉倚在床头将药汤喝了下去,仍觉得头晕脑胀,也记不清昨日喝了多少酒了。
酒这东西,总是喝的时候不知不觉,喝完了才后悔。
“还好昨夜迫你喝了一次药,不然得更难受。”青梅过来坐在床头,替姜淮玉揉额侧穴位,叹道,“你也傻,人人都来敬你酒,你一点不躲,跟每个人都喝,要不是煜王拦着,你昨日还不知要陪多少酒呢,。”
“煜王?”
姜淮玉忽然想起昨日生辰宴上,也不知道何处来的那么多年轻男子,认识的不认识的,此刻都不记得有谁了。
自己才刚和离,这些人就迫不及待来相看了。却是和先前设想的完全不同,没有人冷眼,也没有人嚼舌根,竟有这么多人排着队要和国公府结亲。他们的目的可想而知,不过是想仰仗自己的家世,想要平步青云。
可是萧宸衍,他应当不需要这些吧?好好的一个皇子,都二十好几了也不见他着急成婚。
姜淮玉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往枕下摸,竟是摸出了一枚玉佩。
原来不是梦啊。
“这玉佩是如何到我手中的?”姜淮玉记不清细节,只好问青梅。
青梅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答道:“是娘子朝煜王撒娇……呃,要的。”
“我朝他要,他便给我了?”姜淮玉疑惑不解,这玉佩不是他生母留给他的吗?这么重要的东西,哪能轻易送给别人?
姜淮玉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他的玉佩丢了,他们一起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急得掉了两滴眼泪。他告诉她那是他亡故的娘亲留给他的。
之后再见他时,他便佩着另一枚玉佩了,上面刻着个“敬”字,他说他不喜欢这枚玉佩,但是从今以后不得不戴着,不然他生母的玉佩便不会还给他。
“他说了什么吗?”姜淮玉问道。
昨日青梅在身边服侍,她滴酒未沾,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真真切切,煜王看着她的样子,那眼中含的情简直能把人淹死,只可惜淮玉当时醉得厉害,怕是什么也没看见,白瞎了煜王一片痴心。
青梅思量许久,也不知该说多少,只拣了几句含混答道:“煜王他说,你喜欢便给你,他还说,他……嗯,都是你的。”
“什么都是我的?”
“我也不晓得,没听清。”
话说得多了,姜淮玉又觉头疼,只想再躺会儿,她便摆摆手道:
“算了,我改日再去还给他。”但转念一想,这么重要的物件只怕他忧心,又改口,“不,最好今日就还给他,替我去叫二哥过来一趟。”
站在一旁憋了许久笑的雪柳忙不迭领命去寻姜霁书,昨日她与青梅搀着她回来休息,淮玉在里间,她二人在外间榻上聊了许久,归结到底,就是淮玉许是很快就要梅开二度了。
半晌,雪柳回来,手上捏着从姜霁书院子里折来的一枝腊梅,找了个白瓷瓶插上,放在窗前案几上。
“二公子不在府中,说是今晚有应酬,很晚才会回来,估摸着若是他今晚酒喝得不多的话,明早应该能过来咱们这儿,若是喝多了,就得等到午后了。”
二哥不在,那便还是等他回来吧,毕竟是珍重的东西,不能随便交给下人还回去。姜淮玉歪倚在榻上看着白瓷瓶上鹅黄色的腊梅,蕾破黄金暗香浮动,一缕阳光照在花瓣上,似能将那半透明的花瓣穿透,却终是无能为力。
日影西斜,及至入夜,听雪斋房中炭火烧得正旺。
灯下,姜淮玉倚在榻上看书,许是昨日喝酒的缘故,看得稍久了就觉得眼睛疼,便将书搁在一旁,让青梅给自己拧了热帕子敷在眼睛上。
“娘子,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沉默了一会儿,青梅小声试探着开口道。
热帕子盖在眼睛上,那股温热顺着眼皮透进来,很是舒服,姜淮玉慢悠悠道:“说罢,何时学得这般生分了。”
“煜王,”青梅微蹙着眉看她,奈何帕子挡着姜淮玉小半张脸,她看不出她的表情,但那淡粉的嘴唇听到这两个字时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便还是直接说了,“婢子觉着,煜王该是对娘子情深义重的,他这么多年未娶妃,从昨日看来,才知他竟是一直等着娘子,娘子当年若是嫁给他了,也不至于在侯府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姜淮玉没有接她关于在侯府受苦的话,只是轻轻一笑,不无轻松地说,“如何就要嫁给他了?我不过是小时候与他玩的近了些,后来长大了就疏远了。”
她细细思量,的确是与他疏远了,不知是何故,“我们都好些年未见过了,莫说他从未与我表露过心思,就算是有,我与他也不可能,不是心上人,如何能嫁得?”
“娘子就是这般执拗,当初非要嫁给郎君……”话一出口青梅才发觉已经不能这么叫了,立即改口,“裴世子。”
青梅将帕子取下,又换上新热好的帕子覆上,叹了口气道:“总之无论如何,这回咱可要擦亮了眼睛,好好斟酌,不可再感情用事了,一定要寻一个把你捧在手心里爱护的,也好过找一个……”
姜淮玉不禁又笑了,打趣般问道:“好过什么?”
“你一厢情愿自己爱的”青梅没有说出口,只是被她这仿佛事不关己的样子惹得有些恼了,但又担心她只是强作欢颜,其实心里头难受的紧,便不敢多说,只得道:“好过随便拣一个,我知娘子不会的。娘子昨夜喝多了,今日要不就早些歇下?”
雪柳端来安神汤,姜淮玉一口气喝下了,便脱了外袍躺下了。
屏风外鎏金熏笼里的炭火依旧炽热,映得整间屋子红火火的,却与逸风苑夜里的感觉不甚相同。
仿佛,在侯府,即使炭火燃地火红炽热,也总免不了有种孤寂之感,而这里,是自己从小到大住了一辈子的地方,无论经历了什么,归来仍旧是家,是温暖的,没有人需要她去虚与委蛇,没有人需要她日日等待。
这一夜,姜淮玉睡得很踏实,许是安神汤的作用,也许是酒醉一场缓过来后心神空荡,什么也不会多想。
这一夜,外头冷极了,下人们都早早就躲进了屋子里,不在外头逗留。
听雪斋里屋的烛火熄灭了,远处,笛声戛然而止,黑暗中,萧宸衍一身黑衣,衣摆在风中摇曳,他纵身跃下树梢,无声无息离去,唇角一抹笑悄然延至眼底。
满城屋瓦落了层白霜,银月霜花,将漫天的清冷裹在黑夜里。这时他还不知道,那枚玉佩很快便会送回来,随着他多年的期冀一起,为这寒冷的夜晚添一块冰。
一夜之间,长安城一片雪白。
下雪了!
雪柳欢快地跑进屋来,大喊着“下雪了”,拉着青梅出去玩雪。
姜淮玉披着雪青色裘衣,也跟着她们来到院子里。
这是今年长安的初雪,雪不大,漫天飞舞着缓缓落下,却是很好看。
雪是昨夜后半夜下起的,地上只积了薄薄一层,放眼望去却是白茫茫一片,似乎将这世间污浊的过往都洗了干净。
四五个丫鬟点着碎步在雪面上跑着,笑着,用手刮出来的小小雪球互相砸着玩儿。
姜淮玉站在廊下,仰头伸出白皙的手,看着雪花落在手心,转瞬便没了,只留下一滴后知后觉的冰凉感觉。
“我说了她在吧。”
院外传来姜霁书爽朗的笑声。
姜淮玉朝院门看去,见姜霁书和方京墨一道走了进来。
“这么早她不在自己院子里还能去哪?又不像嫁出去的娘子们还得去给婆母请安。”姜霁书跑过来,双手捧着雪在身前,示意姜淮玉伸出手来。
姜淮玉便伸出两手来,他把一捧雪放在她手中,笑道:“原是想偷偷塞你后脖颈的,怕你身子还没好,就饶了你这一回,来年可没这么好运了啊。”
姜淮玉轻轻点了点头,待姜霁书转头正欲加入院子里的嬉戏时,便将那捧雪揉成雪球不偏不倚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好啊你!”姜霁书头还未回便疾速蹲下抓起一手的雪转身就扔了过来。
他速度之快姜淮玉还未来得及闪躲,只见一个雪球朝自己飞了过来,近在咫尺。
她忙伸出胳膊挡着脸,却久久没见雪砸过来,睁开眼却见方京墨在台阶前站着,手中堪堪接着那雪球。
落满雪的院中,他穿着一件厚实的玄青色长裘衣,银冠束发,初晨一束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竟有些像裴睿。
不过是错觉,姜淮玉忙摇了摇头,将那错觉摇将出去,再不愿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