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裴睿瞥了一眼一旁端端站着的太子,呈递上这几日所查之事。
此次他秘密离京,原是因为煜王萧宸衍在外游玩时偶然在商州市面上发现了一些伪官盐,细细看来才能发现包装和盐引似乎都有些问题,他便悄悄告诉了太子。
商州地属二皇子的封地,太子也是再三斟酌了许久才让裴睿得空私下去查看一二。
恰逢姜淮玉逼迫他签署和离奏疏,裴睿实在懒得应付,天不亮便与怀雁轻装策马离京去调查,连日一番探查,查出商州府的官盐库存和账目不符,而市场上的官盐却供应充足。
皇帝萧顥只是不紧不慢扫了一眼文书,只琢磨了片刻,便将其放在一旁,喝起了茶来。
知道二皇子生母丽贵妃是圣人的宠妃,裴睿早有预感此事或许会不了了之,可及至此刻却不免有些失望。
萧顥不动声色看了看太子,又抿了口茶,茶烟氤氲袅袅,将他的眼睫染湿了几分,苍老的眼睛在热雾中看不出情绪。
太子萧鸿煊是他的嫡长子,十岁便立为储君,而今已有二十年,他很好,挑不出什么毛病,生得龙章凤姿,渊渟岳峙,因打小是当储君培养的,熟读诗书文章,深谙治国之道,底下幕僚不乏能人。三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萧顥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问道:“裴卿,近日家里如何了?”
裴睿瞥了一眼被撂在一旁的文书,见他这是真的不打算继续追查下去了,略有些不悦,但面上仍冷静恭敬答道:“有劳陛下挂心,家中一切安好。”
“那就好。”
萧顥点了点头,微微眯起眼看着裴睿,转念一想,又问:“可有中意的人了?”
裴睿不明所以,眉头微蹙,思索这话意思。
一旁的萧鸿煊立马就察觉到端倪,生怕皇帝发觉,忙替他圆道:“父皇,关心臣子的私事,本无伤大雅,就怕有心人知道了借故影响他的姻缘。”
“也对,也对,”萧顥一笑置之,“年轻人的事,自己做主就好。”
辞了皇帝,裴睿同太子一前一后从御书房出来,待到身边没有旁人的时候,萧鸿煊悄悄附耳道:“我当时瞧你表情才判断你并不知情,那么我猜便是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有人替你与尊夫人和离了。”
“什么?”裴睿一惊,这才后知后觉皇帝方才的意思。
萧鸿煊肃然道,“先别着急,此事你先回家去问问,再做打算。”
裴睿心中一坠,倏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一回到文阳侯府,他一步未停,抄近路直入逸风苑后院。
主屋的门依旧关着,起先他以为是姜淮玉在午睡,而此刻,他才惊觉,后院的安静却是有些异常。
云翳蔽日,寒风吹在万千竹梢,竹叶瑟瑟而落,竟是落了半院子的枯叶,踩在脚下簌簌响着,越发显得冷森森的孤寂。
他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将门推开了。
“吱呀”一声,清寂如旷野。屋里没有一个人,那两个成日与她形影不离的丫鬟不在院中,也不在屋里。
鎏金火炉中还有几块炭,上覆一层淡色白灰,冷无余烬。
裴睿环视一周,察觉到屋中的摆设、饰物空了许多,而窗前的桌案处空空如也,她的妆奁一应曾经摆得满满当当的物什都不见了。
他看了一眼那则桃花山水屏风,心中忽然像被堵住一般,一口气不知何处泄去。虽明知屏风后的床榻上此刻该也是空的,却还是走了过去,绕过屏风。
银钩挽帐,衾褥叠得齐整,他甚至从未见过她屋里的被褥叠得如此齐整过,每每他来时都是夜里,姜淮玉或是已经躺在其中,或是铺好了床正要就寝,他对这里的印象总是温香娇软的。
而此刻,那叠得齐整的被褥,每个角都像刀锋般冰冷,也就是此刻,他确认了一件事,姜淮玉真的不在这里了。
裴睿不再流连,转身拂袖而去。
他连官服都未换,直接就去了善明堂。
祁椒婧一见到裴睿,立即喜笑颜开,忙撤了给她捶腿捏肩的婢女,招呼她们去给他端来羹汤,“天越发冷了,你刚回来,喝点热乎的暖暖身子。”
裴睿沉了沉气,直言问道:“母亲,是您做的吗?”
祁椒婧心下一惊,知他之意,却转而笑道:“是吩咐厨子做的,你这些日子在外,怕是没照顾好自己,回来了就多吃些好的补补身子。”
闻言,裴睿眉间凝结成霜,冷冷道:“您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哦,那件事啊,你都知道什么?”祁椒婧猜测他方才在宫中怕是已经知晓了,原本她是打算自己先开口的,可此时已失了先机。
裴睿也不愿再拐弯抹角,不理会她的问题,只道:“我知道母亲与淮玉一贯不和,可是此事弊大于利,母亲此次所为着实有些不妥了,就不能等我回来再与我商议吗。”
看着裴睿阴沉的脸色,祁椒婧仅有的那点“愧疚”也没了,自己儿子平日里无论何时对自己都是和颜悦色的,可每每提到姜淮玉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即便如今她人都走了,还搅得她母子不和。
所以,自己这事办得不能再对了。
祁椒婧怏怏道:“我倒是认为这是好的,你可还记得当初,若不是因为娶了她你才离开东宫吗?”
“是因她,也不是,总之……有些复杂。”
裴睿叹了声气,事已至此,再责怪母亲也于事无补,况且,她找人仿了他的字迹签名,欺君之罪,也不便说开,此事只能深藏于此。
“孩儿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裴睿转身便离去。
“哎,不吃了饭再走吗?”
祁椒婧挥着绢子朝他的背影喊道,可那道背影峻拒决然已然转出了院子。
这一夜,裴睿依旧在书房里睡了一夜。
夜色冰凉如昨,书房里什么也没变,可是却又像是什么都变了。知道后院里现下少了那一人,亦知晓自己从今日起便没了夫人,他在离开善明堂的那一刻便已经接受了这件事,或者说,在他离京的前一夜,离开姜淮玉卧房的那一刻,就已经隐隐知道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此时,在这凉森森的书房里,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总觉得胸中有口气堵着,却有劲儿无处使,或许他想去找姜淮玉辩个是非对错,可是他们都已经和离了,他现在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他一度想责怪母亲,却心知此事源起于姜淮玉,那日她眼神坚定,心如磐石,即使母亲没有擅作主张,和离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那日他实是被她烦的才离京出去了几日,原以为他离开,她的心静下来便会想通,那请离的奏疏只不过是她胡闹的手段,没想到,一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和离了。
他自问从未亏待过她,她却在自己清白一生的画卷上留下一笔污渍。
及至深夜,浑浑沌沌中裴睿辗转难以成眠。
他叹了声气,掀开被子起来,刚从被褥里出来,只着一件单薄寝衣,忽而发现夜里已经如此冷了,心想要不去后院睡一觉,每每秋冬季节,那里总是很暖和,可转念一想,那里现在没人住了,只是漆黑一片,也不会再烧炭取暖了。
无可奈何,他只好去案上倒了盏茶来喝,茶也是冷的,喝完更冷了,他便又躺回床上去。
她前几日才赠给他的《鸿鹄图》还挂在书房墙上,他都还未来得及细细品玩,此时才恍然,当时她说的那句“祝裴郎一展鸿鹄志,实现平生所愿”竟是离别之语。
也是今夜,他无意识中竟是会念起一院之隔曾住着一个人,脑中会念起她的音容笑貌。
辗转一夜少眠,玉漏却不停歇。
五更时分,裴睿照例去上朝,一身官服,整洁如新。
天将明未明时,最为黑暗,空气虽寒凉却清新令人精神抖擞,忘却了夜里烦扰的种种。他快步从逸风苑走到了侯府外,上了早已经侯在门外的马车。
寒雾中,文阳侯府门上两盏灯笼在风里轻晃,马车缓缓驰出。
要从文阳侯府去皇宫,需经过卫国公府。
从前,他日日走这条路,倒也没放在心上,坐在马车里,摇晃着就过去了,他也从未掀开帘子看过。
可是今日他竟无意中从晃动的车帘缝里瞥见了卫国公府的朱红大门,贵胄森严。忽然就想起了姜淮玉现在住在里面,这个时辰,她应该睡得正香吧。
倏忽一晃神的功夫,外面传来喧闹声,只听马匹一声嘶鸣,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裴睿刚要掀开车帘查看究竟,车帘就被人从外头一把掀开了,现出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姜霁书,带着一脸玩世不恭的坏笑。
“裴中丞,别来无恙啊!”姜霁书挑了挑眉笑道。
“姜将军。”裴睿冷冷应了声。
姜霁书换上公事公办的口气,沉声道:“奉上头命令,盘查过往车舆,还请裴中丞行个方便,下车来让下官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