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沉寂与内心的惊涛骇浪中,又捱过去几天。西宁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街面上的巡逻兵更多了,眼神也更显凶狠,偶尔传来的零星枪声和夜半莫名的嘈杂,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关于“女□□”何秀英即将被处决的风声,像阴沟里的污水,在暗地里流淌,带着血腥和恐惧的气息。
救她的念头,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野草,非但没有消亡,反而以一种更顽强、更执拗的姿态,在我心里疯长。可我深知,这念头见不得光。□□,那是诛九族的罪名,是马家军刀口上最腥热的血。我,陈玉娟,一个守着寡、靠着小脚勉力支撑家业的“吴太太”,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连同吴家这点最后的基业,以及依靠着我的韩梅、柱子、厂里的工人、田庄的佃户,都会跟着一起灰飞烟灭。
我必须有个由头,一个能放在太阳底下晒,不让人,尤其是让那些官面上的人起疑的由头。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亲戚”二字最是便宜,也最是无奈。对,就说是娘家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姐,多年失散,如今听说在西宁落了难,还被安上这等杀头的罪名。我若装聋作哑,娘家那边怪罪下来,我这嫁出去的女儿,脸上无光,在族里也抬不起头。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足以掩盖住我内心那点真正源于土楼观记忆、源于那碗热粥、源于她那双同样缠裹过却走向不同道路的小脚所带来的震颤与不忍。
主意一定,接下来便是最实际的——钱。这世道,权是硬道理,钱是敲门砖。没有沉甸甸的银元开路,什么亲戚情分、往日交情,都轻飘飘的像风里的杨花。
我先动用了手头能挪动的所有现钱,那本是预备着给田庄□□种和应付下一季税捐的。又翻箱倒柜,找出几件早年陪嫁时带来的、不算太扎眼却也值些钱的首饰——一对沉甸甸的鎏金耳坠,一支颜色已有些暗淡的点翠扁方。指尖抚过那扁方上幽微的蓝光,心里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这是阿妈当年偷偷塞给我压箱底的念想,是她从外婆那里得来的。可眼下,顾不得了。人命关天,哪怕只能换来一丝渺茫的希望。我唤来老周,低声嘱咐他,寻个稳妥的当铺,悄悄当了,换成了几卷用油纸包好的、沉甸甸的银元。
钱备好了,人却难寻。那些平日里在街面上混迹,收些小钱便能帮着递个话、打探点消息的兵油子、小吏员,一听是要打听乃至疏通“那个游过街的女□□”的案子,个个脸色骤变,把头摇得像狂风中的蓬草,连声推拒,仿佛我递过去的不是银钱,而是烧红的炭块,沾手即亡。有几个胆子更大、贪心也更足的,倒是犹犹豫豫地收下了钱,拍着胸脯保证“去上头疏通疏通,探探口风”。可钱如同丢进了湟水河,连个响动都没有。再去找人,不是苦着脸说“上头查得紧,铁板一块,撬不动”,就是干脆躲着不见,如同人间蒸发。
希望,像落在滚烫戈壁上的雨滴,滋滋响着,瞬间便蒸发殆尽,只留下更深的焦灼和无边的绝望。手里的银元越来越少,能想到的门路几乎都走遍了,却连何秀英被关在何处、状况如何都打听不到确切消息。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冰冷的淤泥,一点点淹没到胸口,让人窒息。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卧室角落里那个上了锁的樟木小箱上。脚步不由自主地挪过去,用贴身藏着的黄铜钥匙,颤抖着打开了它。一股混合着樟木和陈旧纸张、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属于明泰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放着明泰留下的一些遗物:几本他翻旧了的书,一叠他练字留下的毛边纸,还有……还有我们定情时,他送我的那枚素面朝天的银戒指,以及他走后,我凭着记忆和想象,偷偷给他绣的一个烟荷包,尽管我知道,他从不吸烟。
拿起那枚戒指,冰凉的银圈贴着汗湿的掌心,却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遥远的、属于他的温暖。那烟荷包上,“平安”二字绣得歪歪扭扭,针脚稚嫩,却是我在无数个孤灯清影的夜里,一针一线,将所有的担忧、期盼和说不出口的眷恋,都密密地缝了进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明泰……”我对着虚空低语,声音哽咽,“对不住……真的对不住……我得用它们,去救一条命,一条……当年或许也间接护佑过咱们的命……你在天有灵,会怪我吗?”
我知道,当掉这些,便真的像是割断了与过去最后一点有形的牵连,心会空掉一大块。可一想到囚车上何秀英那双**的、因失去裹脚布束缚而在颠簸中痛苦扭曲的小脚,想到她吐血却依旧扬起的、带着轻蔑笑意的脸庞,想到她那声嘶哑却震人心魄的呐喊……我便再没有半分犹豫。这点念想,终究是死物,而那个人,还活着,还在受苦。
“老周,”我声音沙哑地唤来老周,将用手帕包好的戒指和烟荷包递给他,仿佛递出去的是我半颗心,“再去……找个更远的,不认识的当铺,当了。”
老周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接过那沉甸甸的手帕包,佝偻着背走了。
如今,唯一可能还有点指望,或者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只剩下王参谋了。自那年雪灾和城防捐的危急关头,他虽也索要了不少好处,但终究是抬手放过了吴家,之后几年,我深谙这层关系不能断,逢年过节,都让老周备上不算轻薄也不算扎眼的节礼送去,不图他额外关照,只求在真正紧要的关口,能递得上话,求个见面陈情的机会。听说他如今官运亨通,已高升为参谋长了。
我让老周精心备了一份远超以往的重礼——几乎是当掉遗物换来大半钱财——又郑重地递了帖子。在参谋长官邸那间摆设着西洋座钟、铺着厚绒地毯的客厅里,我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脚下那双为了出门见客才换上的、稍显体面的深色弓鞋,站得我脚踝酸麻肿胀,仿佛有无数细针在扎,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不知是痛的,还是心里那面鼓敲得太急。
终于,我被引进了内室。王参谋长比起几年前更显富态,红光满面,一身簇新的呢子军装,端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碗盖拨弄着茶杯里的浮沫,眼皮耷拉着,并未立刻看我。
“吴太太,”他声音带着惯有的拖腔,不疾不徐,“可是又遇到什么难处了?如今这光景,乱党横行,马主席正全力清剿,风声鹤唳,可不比往年那么好说话喽。”
我心里一紧,知道这是开场白,也是下马威。强压下翻腾的慌乱,按着早就反复斟酌过的说辞,微微躬身,陪着十二分的小心道:“参谋长明鉴,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慧眼。眼下……眼下正是有一桩难处,实在是家丑,难以启齿。”
“哦?”他这才抬起眼皮,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像冰冷的刀片刮过。
“是我家一门亲戚,”我刻意含糊了“娘家”二字,显得更真实,“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在西宁被抓了起来。我这心里……实在是慌了神,六神无主,只好厚着脸皮,再来求您……求您抬抬手。” 我说着,上前一步,将那个装有银元、金饰和礼单的、显得颇为厚实的信封,轻轻地、几乎是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推到他手边的紫檀木茶几上。
王参谋长瞥了那信封一眼,厚度显然让他满意了几分,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也“热情”了些:“亲戚?好说,好说嘛!就凭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这不就是吴太太你一句话的事吗?你那亲戚,叫什么名字呀?我看看是哪部分的弟兄经手,打个招呼便是。”
他问得随意,我的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我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利用那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声音尽量平稳地吐出那个我既希望他认得,又害怕他深究的名字:
“叫……何秀英。”
“何秀英?”王参谋长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似乎在记忆中搜寻。忽然,他敲击的动作戛然而止,脸色微微一变,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钉在我脸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疑和审视:“何秀英?!嘶……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等等!就是这两天抓的那个,那个女□□头目!何秀英!吴太太!”
他身体前倾,一股压迫感扑面而来,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警惕,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我说吴太太,你……你和□□……?!”
这突如其来的发难,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我脸色瞬间煞白,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胸腔,但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此刻绝不能露怯。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惊慌和受了天大委屈的神情,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一丝颤抖,抢白道:
“参谋长!您、您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您想到哪里去了!” 我用手绢捂着心口,仿佛不堪承受这巨大的冤屈,“我一介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整天围着锅台转,打理点小产业,连字都认不全,我哪里知道什么党不党的,红啊白的啊!”
我喘了口气,继续带着哭腔辩解,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一股脑倒出来:“这真是我娘家一门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表姐!姓何,叫秀英!都好多年没联系过了,谁知道她怎么就跑来西宁,还、还跟那些人扯上了关系?这人是在西宁被抓的,消息传回娘家,那边捎来信儿,哭天抢地的,说我就在西宁,不能不管……参谋长您说,我要是装聋作哑,娘家那头怪罪下来,我这……我这往后还怎么回娘家门?我这脸往哪儿搁啊!”
我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目光中的锐利稍减,但疑虑未消,便又赶紧加上一句,试图用最直观的“证据”来打消他的怀疑:“再说了,参谋长您想想,她一个女流,跟我年纪差不多,也是……也是缠着小脚的!走路都得人扶着,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哪能是那些能跑能跳、喊打喊杀的□□?这肯定是弄错了!天大的冤枉!您呀,就高抬贵手,放她一马,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王参谋长听完我这连番带哭带诉的辩解,靠在太师椅背上,手指又开始敲击扶手,半晌没有言语。客厅里只剩下西洋座钟单调的“滴答”声,每一秒都像拉长的钢丝,磨着人的神经。他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似乎在权衡利弊,判断我话语的真假。
终于,他长长地“唉”了一声,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了回去,脸上露出一种爱莫能助的遗憾表情:
“吴太太,你的难处,你的‘委屈’,我懂,也信你几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可这回,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这‘表姐’……唉,她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是马主席亲自督办的要案!铁证如山!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脚?那不是老虎嘴上拔须,自寻死路吗?”他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捞人?绝无可能!”
最后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铁锤,将我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彻底砸得粉碎。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浑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连站着都觉吃力,脚踝处的酸麻胀痛变得格外清晰、难忍。完了,最后一条路,也断了。
我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机械地对着他行了个礼,声音干涩:“既然如此……那,那我就不打扰参谋长了……”
我转身,拖着那双仿佛有千斤重的弓鞋,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向门口挪去。每一步,都踩在绝望的深渊边缘。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冰凉的门把手时,身后再次传来王参谋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仿佛施舍般的“好意”:
“哎!吴太太,留步。”
我僵硬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慢悠悠地说道:“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看在你吴家是抗日烈属的份上,我啊,再最后帮你一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缓缓转过身,看着他。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掌握他人生死的优越感:“监狱那边,我还可以打个招呼,让你和她在……在‘上路’之前,见上最后一面,说几句话,送口吃的。这,也算让你尽了这份‘亲戚’情分,对你娘家那边,好歹有个交代了。你看如何?”
见我一面……送别……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凉和讽刺。救不了她的命,只能去送她最后一程。这算什么恩典?但这,确实已是他权力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大“慈悲”,也是我能爲何秀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我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对着他,再次深深地、艰难地弯下腰,行了一个万福:
“多谢……参谋长成全。”
从那个充斥着权力和压抑气息的官邸出来,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却只觉得周身冰冷。坐在颠簸的驴背上,看着街道上依旧为生计奔波、却对即将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的行人,一种物是人非、人命如草芥的苍凉感,紧紧地攫住了我。
回到清冷得如同坟墓般的家,我呆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婆婆妈曾经居住的屋子,许久没有动弹。直到夕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才猛地想起什么。
何秀英姐姐……是四川人。当年她藏在家里养伤时,偶尔提起家乡的吃食,眼睛里会闪过一种我那时无法完全理解的光亮,她说起麻辣鲜香的担担面,说起皮薄馅嫩的抄手,说起那能让人额头冒汗、浑身通透的花椒劲儿……那是一种浸透在骨子里的乡愁。
“老周,”我唤来老周,塞给他几块零钱,声音疲惫却带着一丝执拗,“你去街上,仔细寻寻,看有没有四川来的厨子,或者是从四川逃难过来的妇人。无论如何,花多少钱都行,买一碗地道的四川抄手,或者担担面……记住,要辣,要多放花椒,要……要那种家乡的味道。”
老周接过钱,脸上露出困惑,但看着我异常凝重和疲惫的神色,终究没敢多问,只是应了一声,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