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梅和柱子的事,终究是要给长辈们一个交代。我寻了个日子,将舅舅、舅母,还有阿大、阿妈都请到了家里。堂屋里,我坐在下首,将那晚的事略去细节,只说是自己瞧着两个孩子情投意合,柱子人也老实肯干,想替他二人保个媒。
舅舅吧嗒着旱烟,半晌没言语。舅母倒是先开了口,叹道:“梅丫头能寻个依靠,我们也就放心了。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她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
阿大磕了磕烟袋锅子,声音沉稳:“柱子那后生,我看着还行,是块过日子的料。娟子既然做了这个主,咱们当长辈的,没二话。”阿妈也在一旁点头,拉着舅母的手宽慰了几句。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长辈们都点了头,剩下的事便好办了。我拿出自己往日里积攒的一些体己,又添上些明泰留下的、不算扎眼的银钱,给韩梅置办了一份不算丰厚、却也体面的嫁妆——几匹时兴的料子,一套银头面,还有几床新絮的棉被。婚礼也办得简单,就在吴家大院里摆了几桌,请了至亲和一些相熟的佃农、工人。韩梅穿着我当年出嫁时穿的、略改了改的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由柱子牵着,在众人的祝福和嬉闹声中,完成了拜堂的仪式。看着他们俩磕头时那掩不住的欢喜,我心里也漫上一丝淡淡的慰藉。这乱世里,总算是成了一桩好事。
日子仿佛又按下了缓慢而滞重的播放键。韩梅出嫁后,家里更显冷清。城里的气氛却一天比一天紧绷。报纸上依旧是“戡乱大捷”的歌功颂德,可街面上,马家军的士兵巡逻的次数明显多了,眼神也愈发凶狠。风声鹤唳,传言四起,说是城里有“□□”活动,马家军正在全力搜捕。城门盘查得极严,动不动就戒严封路,还有便衣特务混在人群中,竖着耳朵探听。偶尔能听到谁家又遭了搜查,搜出了什么“违禁”的书刊,人就被如狼似虎的兵丁带走了,再也没回来。更骇人听闻的是那些私下的议论,说被抓去的人,受尽了酷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最后不是被枪决,就是被活埋,连个全尸都落不下。整个西宁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色的恐怖之下。
这天,我从皮毛厂清算完账目,骑着毛驴往家走。刚拐进常走的那条街,就发现前面被封了路,黑压压地围了许多人,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恐惧,有麻木,也有几分看热闹的猎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祥的躁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勒住驴子,踮着脚向人群张望。问旁边一个面熟的老汉:“大爷,这是出啥事了?”
老汉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恐惧:“游街呢!马家军前些日子抓了个女□□,听说骨头硬得很,今天拉出来示众,说是……说是过几天就要枪毙!”
女□□?我的心莫名一紧。就在这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伴随着士兵粗暴的呵斥声,一辆敞篷的军用卡车,慢吞吞地驶了过来。卡车上站着几个被反绑着双手的人,个个衣衫褴褛,身上带着明显的伤痕。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几个身影,忽然,定在了其中一个女犯身上!她的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污垢和淤青,身上的衣服被鞭子抽得破破烂烂,露出道道血痕,整个人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可那身影,那隐约的轮廓……
我踮着小脚,拼命眯起眼睛,想在逆光中看得更真切些。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移,落在了她的脚上——那是一双……一双大约四寸的小脚!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甚至连裹脚布都没有缠!就那样**着,扭曲着,直接踩在冰冷粗糙的车斗底板上!缠足妇女的双足是**,变形后的脚要维持行走站立,全靠裹脚布紧紧束缚固定筋骨,不缠裹脚布,莫说站立,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
看到这双**的小脚,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巨石砸中!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我赶紧用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惊叫出来!
何秀英姐姐!!
是那个当年被我们藏在土楼观,那个性格刚毅的红军女战士!她竟然还在青海,竟然……竟然落到了马家军手里!
“我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无数尘封的记忆涌了上来 ——当年她藏在我家时,曾指着我的弓鞋说,红军反对缠足,缠死的脚不用硬放,可刚缠的小姑娘一定要松开,没缠的绝不能再缠,女人的脚不该被裹住,该用来走更远的路。我还记得我们坐在炕头一起绣花,她那双握惯了枪的手,捏起绣花针竟格外灵巧,绣出的并蒂莲比我的还鲜活,她笑着说‘打仗是为了让百姓能安稳过日子,能安安心心绣花’。她还跟我说过她的家,地主怎么欺压穷人,爹娘怎么被逼得走投无路,是红军救了她,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为穷人撑腰的队伍。她当时眼神亮得吓人,一字一顿地跟我说:‘小娟子,只有**才能救中国,才能让咱们这些苦人过上好日子。’
可如今,那个盼着‘女人能走更远的路’的姐姐,双脚正**着承受酷刑;那个想‘安安心心绣花’的姐姐,正被枪托砸得吐血;那个为‘穷人撑腰’的战士,正被反动派折磨得不成人形。”
她站在颠簸的囚车上,没有裹脚布支撑的双脚,每一次车辆的晃动,都让她瘦削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一下,眉头因难以言喻的疼痛而紧紧蹙起,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可是,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宁折不弯的青松。她忽然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周围麻木或恐惧的人群,发出嘶哑却清晰的呐喊:
“中国**万岁!打倒反动派!”
那声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沉闷的空气。
旁边的士兵勃然大怒,抡起枪托,狠狠砸在她的脸颊上!
“噗——”一声闷响,她头猛地一偏,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血沫中,两颗白色的牙齿清晰可见,滚落在车斗里。
她晃了晃,却硬撑着没有倒下。缓缓转过头,沾着鲜血的嘴角,竟然扯出了一抹轻蔑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那眼神,仿佛她不是身陷囹圄的囚徒,而被困在无形牢笼里的,是下面这些荷枪实弹的马家军!
看着她那惨烈却无比骄傲的模样,看着她那双因无布缠裹而痛苦不堪、却依旧努力支撑着身体的小脚,一股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我。当年土楼观里她坚毅的眼神,阿妈偷偷给她换药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救她!我要救她!我必须救她!
这个念头如同火山喷发,在我脑海中疯狂地翻涌、撞击,再也无法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