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一出,不只是洪世爻,围观的所有学生都为之震惊。
洪舜为人霸道,常在院内恃强凌弱,绝非新鲜事。这书院的学子很多非富即贵,要么就是攀附了许多关系进来,关系错综复杂,为这个出头,便得罪了那个,因此,贺游名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不能实实在在地压人一头,是决定不会出面调和的。
宁郃虽然是借着江家的关系进来的,但江家对宁家的态度,众人都看在眼底,自然没人把宁郃当回事。
谁能想贺游名今日居然一反常态。
洪世爻自然知道,一字未言的江玦是整场闹剧走向的唯一决定人。
洪世爻砰地一声在江玦跟前跪下,洪舜抢步到洪世爻跟前要拉他起来,洪世爻反把他扯到地上。
“大人!今日一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回去一定好好罚他,但逐院一事实在重大,明年开春便要科考了,实在不能在这关头上离院……求大人恕犬子无知,饶他一次。”
贺游名在一侧直摇头,“于大人,侮辱朝官家眷,该当何罪?”
于佼道:“按我朝律例,骂詈朝官尊亲妻妾,杖一百,徒三年。”
贺游名道:“洪大人,贵公子已经不是简单的错了,听澜书院有规,不容触刑之人入内学习,老夫也没办法。”
洪舜挣扎着起来,明晃晃朝着江玦咬牙切齿,“是宁郃先挑的事端,我才口不择言,江大人若要罚我,为何不罚他?如此厚此薄彼,又将律法置于何地?身为朝官滥用职权私刑,惩罚朝官子女,又该当何罪?”
宁郃握紧双拳,“我打你不假,但是你辱我阿姐在先,我犯了错,自会领罚,罚跪,杖责,任凭夫子处置。”
洪世爻望向江玦,眼有泪花“大人,我洪家世代效忠江家……”
“令郎侮辱我妻时,可曾念过我父亲的提携之恩?”江玦望着洪世爻,并未从这父子脸上窥到一丝愧疚,“江家与宁家的姻亲是陛下赐旨,你辱她,便是辱我,你辱宁家,便是辱江家。洪世爻,我江家待你不薄,你的儿子你怎么处置,不干我的事,但踩着江家犯的错,我悉数追究,绝不容忍。”
洪世爻陡然跌坐在地,仰视的目光顿时没了光亮。
现在摆在他跟前就两个选择。
一,被司州最有名的书院扫地出门,从此沦为笑谈,以后入朝都是希望渺茫;二,背着骂詈朝官尊亲妻妾的罪名入狱,从此身负重罪,永世不得踏进科举场,遑论入朝做官。
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洪世爻重重阖上双眼,吐出一口浊气,两排牙咯吃作响,旋即掏出皮鞭,往洪舜身上抽去。
一阵凄厉的尖叫霎时腾起,尖锐地刺穿密涌的人群。
“爹!你疯了!你竟然打我!”
从小到大从未曾被打过,而唯一的一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洪舜的颜面,碎了一地。
原先的几个跟班愣怔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在地上疼得打滚的人是他们曾经喂其马首是瞻的洪公子。
“滚!都给老子滚!”
对上那些呆若木鸡的视线,洪舜气得眼前一黑。人生唯一一次,被羞辱地红了脸。
持鞭人,是从不舍得打他一次的老爹。
而这个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便会立刻从谭花巷里插翅飞到司州各家里去。
他洪舜,还有什么脸面在司州?
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一时间千番仇怨齐齐翻涌,洪舜的眼睛淬满了怨毒,把围观的人都吓得退了两步。
周俊义混在人群之中,见其惨状连连后退,霎时隐入了人群中。
离去的背影僵硬又颤抖,本就跑不快,又逼着自己跑快,逃跑之势实在过于滑稽,而后脚步不稳,也果不其然地摔在石子路上。
“周兄,你可还好?”有人发现他狼狈地倒在地上,膝盖的袍衫被石子擦去了大半。一片火辣辣的疼。
身后洪舜的惨叫此起彼伏,隐去了他大半尴尬。周俊义匆忙回身瞥了一眼,正好与江玦投来的目光隔空相接,刹那后脑发紧,冷汗骤出,头也不回地冲到人群里。
贺游名循着江玦的目光望去,瞧见了一丝逃窜的身影,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风波平息,是在一个时辰后。
洪舜浑身被抽破了皮肉,现下已经被洪世爻抬回去了,洪家那些跟班也一哄而散。
动静不小,对峙几乎将书院的所有书生都引了过来,属实轰动,让宁郃有些惴惴不安。
宁菱告诉过他,要低调行事,今日一事的发展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不知道会不会造成什么额外的影响。
“再过一侯,便是刘尚书支持论赋的时候了,你策论虽好,诗赋欠佳,届时同我前去,好好听一听他的见解。”
临走时,贺游名特意朝宁郃吩咐着。
宁郃愣怔在原地,半刻未曾回身。
刘尚书是仁贞一年的状元,当年殿试,便是凭着一手极瑰极丽的诗赋,让皇帝亲自敲定了他的名姓。
若是能得了他的指导……宁郃简直不敢想。
神识回笼后,宁郃连忙行礼道谢。
江玦拍了拍他的肩膀,原先紧绷的脸色也松弛下来,竟然也带了笑,“刘尚书的升平炙很是不错,好好跟着贺夫子去见一番新的世面。”
贺游名抚着长髯笑道:“说到世面,老夫一辈子就在荆州司州走了几遭,比不得大人见过北疆大漠落月与驼铃悠扬。”
“贺夫子传道受业数十载,桃李遍及大鄀疆土,江玦望尘莫及。”
贺游名畅快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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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别再接那些捉刀誊写的活了。”
宁郃送江玦出书院,跟在江玦后面,却已经魂不守舍了好长时间,以至于江玦停下也没有察觉,直直地撞上去,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歉。
他不好意思地问:“大人你刚才说什么?”
江玦道:“书院的时间珍贵,用在学习上才是正道,明年春天便开科考了,别辜负了你姐姐的期望。”
宁郃忙道:“大人说的是,我记住了。”
江玦道:“我在这谭花巷有座宅子,把你母亲接来同住,专心学习。钱不够了就去江府找我。”
“不用了大人。”宁郃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我身上还有些钱,并不是很缺,城外的屋子也很好,不用搬到新居。多谢大人关心”
江玦翻身上马,只道:“你觉得好,但那间屋子适合有病的老人住吗?”
这一句话直接将宁郃的谎言给戳破了,他脸上的神情僵了一瞬。
江玦又道:“我刚才的话不是假的,也不是专门说给外人的场面话。宁家是江家的姻亲,照拂自己的岳母与妻弟,是人伦之理。”
南风将一张契纸跟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到宁郃手中,笑道:“小少爷收好。我已经通知宅子的管家了,他很快便来带少爷去宅子。”
江玦调马,正要离开,又忽然回头道:“还有,别总跟你姐学,叫我大人。”
那要叫什么……
宁郃面泛迟疑之色。
江玦握了缰绳,反问他道:“你觉得该叫什么?”
宁郃顿了一下,不敢直视江玦的眼睛,低声道:“我愚笨,尚不知道,大人恕罪……”
到底是年轻,什么心思都写在表面,心虚和疏离也明晃晃在他跟前。
江玦的心陡然沉了一下。
天更是黑压压的一片,雨势也开始变大了。
南风催着他,“主君……”
还有其他的事,耽搁不得。
“罢了。”江玦方回神,拉着缰绳,夹紧马肚,正欲驱马,消失在雨幕之中。
“姐夫!”
似是下了极大决心,宁郃赶在江玦远去的最后一刻,喊了出来。
这个称谓……他知道他对不起阿姊。
面上一道愧疚之色闪过,在江玦转身时,登时又消失不见。
江玦眼底尽是震惊之色。
原以为宁家还记着一年之前的冷落,一时半会也接受不了他。
南风那句来日方长的宽慰尚未说出口,不曾想峰回路转,那小少爷竟然开窍了。
宁郃郑重地向江玦行了个礼。
“我知道今日与洪舜一事,若无大人,必定是我打落牙齿和血吞,刘尚书的府邸我更不可能踏进,宁郃在此多谢姐夫出手相助。”
话语还是有些生硬跟别扭。
“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若你当真想道谢,明岁春闱,给我考个状元来。”
“阿郃尽力。姐夫,向我跟阿姊带句话吧,阿娘安好,望她不要担心。”
“好,姐夫一定给你带到。”
雨小了一些,伞面不再噼啪作响。
江玦回转马头,消失在了西边的青石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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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竟门的血腥味比鬼还阴魂不散。
就算是穿堂风遍地,都不能彻底清除那些痛苦的铁锈味。
终日暗无天日,不知晨昏,常人尚且无法忍耐,更何每日刑罚加身的犯人。
凡是进牢,最慢一侯,必乖乖妥协。
祁永在这样的地狱里受了将近两月的刑罚,所有人都没想到他能撑那么久。
鞭子落在血肉上的声音分外清晰明了,伤上加伤,祁永身子已无一片完好的皮肉,伤痕裂缝里,爬满了白蛆,恶臭频袭。
所有狱卒皆忍不住离那刑架退了好几步。
这味道,他们只在将死之人身上闻到过。
廊道内传来一阵不失沉稳的疾步,还未待走到人前,满堂的狱卒已经跪了一地。
“拜见大人。”
江玦快步到审讯案前,挥了袖口让其免礼。
祁永撑着一口气抬头,苍白的脸色无一点讶异。
他被抓紧这暗牢里两个多月了,从来都是受刑而见不得始作俑者,纵然再愚钝,他也知道,自那妇人出现在他家门前,他祁家怕是在难安宁。
宁家,真是一群灾祸。
祁永一双眼睛着实不善。江玦镇定自若地拨了茶沫,抿下一口热茶,不急不慢。
金广毫不犹豫地甩了一鞭。
刑架上传来痛苦低哑的嘶吼。
一口黑血喷到了地面,激起尘土,顷刻归于平息。
“祁永,你抓错药差点害死人的事情已经板上钉钉,案子已经上交到大理寺,相信不过两侯后,结果就能出来了。”
金广趋步至他面前,“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按照我朝律法,你这样的罪,不是判流刑就是徒刑的,最差的情况,徒流共判,要到至少一千里外的蛮荒去种地。”
祁永紧绷的脸色没有一丝松动。
金广继而道:“自本朝开朝三百年来,我便从未见过有哪个被判了流放一千里的罪人能够活着回来,每一个人,不还没到流放之地便暴病而死,要么就是到了蛮荒饥累而死,各有各的惨,但换句话说,他们犯了事,获罪流放再正常不过,可怜的是那些人的妻子儿女,有些女人甚至怀有身孕,有些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一家子因为他人犯事,在邻居亲戚前抬不起头,遭受欺辱尚还是小事,更甚者……”
面如死灰的脸色终于裂了一纹。
“尽数没入贱籍,大的卖了,几年后身体不行了,就让小的卖,男的女的都一样。祁永,你难道要因你的固执,而让你家中妻女尽数辱没在烟花之地?”
他的发妻体弱,每日离不开汤药。
他的女儿,刚满八岁。
祁永苍白绝望的脸色陡然勃怒,涨的通红。
“江玦!你以为乱塞给我一个罪名,我便会乖乖妥协,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整个司州还不是你的天下!”
“你以为只要你咬紧牙关不说,你那居在千水巷的人就会安然无恙?”
祁永猛地抬头。
“你什么意思?”
“我可没空对你家的人痛下杀手,那些人可是虎视眈眈着。”
祁永冷笑,“江大人随便找个罪名就把我扣在这里,言行逼供两个月,何尝不是虎视眈眈?”
“你知道我要什么。”江玦起身,这番回转让他眉头微微蹙起,“这两月你一直耗着,无非就是顾忌自己松口,外边的妻女遭遇不测,我既能将你抓进来,便也能把你那发妻和姑姐抓来……忘了,还有你那将满八岁的女儿,你可睁眼看看,到底是在明处的我快,还是那暗地里的人快。”
“江大人!你我恩怨,牵扯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身上,可还合适!”
“我自是不想走到那一步,我最多还能再等一个月,但你可熬不过一个月了。”
祁永怒视。
江玦再道:“自然,某些人也等不到一个月了,即便你再咬牙坚持,那牢外的人可无从知晓,我数月不来,今日忽地打马而来,你说那些人又该作何感想?”
“你!”祁永气得胸口起伏,喘不过气。
“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