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学子围在周俊义身边,附和地道:“宁同窗,可需要我等解下香囊,施舍你一二?”
“春闱将至,周同窗难道没有时时温习以待?夫子抽背的都是最为重要的文章,若不能章口就来,那还参加什么春闱呢?”
“你含沙射影谁!”其中一个右颊生有白斑的人重重推了宁郃一把,正好将周俊义紧攥的双手遮住了。
宁郃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周俊义讥讽道,“治水论也能章口就来,以前怎么没察觉宁同窗还有这番本事。”
宁郃不卑不亢,“我能做出一番策论,不代表尔等做不出,诸位今日趁夫子不在拦我于门前,可是抱着欺辱同窗之心?”
“素日里一声不吭,偏今日江大人造访,倒是挤破头往前冲,卖弄学识……”
“那周同窗今日怎么不卖弄卖弄,以往你在夫子跟前可是最积极的一个。”
宁郃回报其讥讽之色,也不打算再忍。
“四书五经我早已背地滚瓜烂熟,《帝范》《论贵粟疏》《守边劝农疏》我读了不下百遍,王相的奏表更是研读多年,入心而去,自然得以熏陶,做出一二拙见,让夫子评价以寻错处,我有何不妥?又何来卖弄学识一说?倒是周同窗,今日却是吃了哑药一样,连篇文章都背出来,与其在这里拦我,做些无用功夫,不如回去温习功课,才是正道。”
话落,宁郃转身,通过偏门,彻底离开了听雨堂。
堂内针落可闻。周俊义掐紧双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远去的宁郃,面目狰狞。
簇拥在他周边的人皆不敢出声。
半晌,周俊义神情稍缓,朝一旁的人问道:“洪舜在哪?”
***
学院内专门置了一个花园,供师生观赏。花园的中心建了一栋楼,本为藏书阁,贺游名十分喜欢这清静的环境,于是专门在阁内辟了一间屋子,给自己静心用,偶尔也在此地接待一些重要的客人。
现在是早春,杏花满园,随风摇曳,一阵有一阵花的清香扑鼻而来,棋盘上也偶尔落下几朵白色的花苞。
江玦轻轻将花扫开,落下一子。
贺游名手拿着白棋,紧盯着棋盘,尚未想出对策。
心不静,棋就下不好。
江玦道:“先生今日可是有烦心事?”
贺游名随便一落,“别提了,还不是我那群学生,一篇文章都背不出来,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江玦扫了一眼棋盘,也随便落下一子,“先生一片苦心为了学生,但也要注意身子。”
“是啊是啊。”于佼在一盘观棋,也附和着江玦的话,“学成与否乃是学生的造化,夫子还是要多多注意身子。”
“大人说的也是。”贺游名捋了捋长髯,“不过近来宁郃表现可圈可点,四书五经熟练,策论一面也多有看法,依老夫看,这明年春闱必定在榜。”
江玦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夫子谬赞了,他不过钝璞,幸蒙先生辛勤雕琢,方得初现玉色,”
贺游名连连挥袖,“宁郃除了诗词,策论他类皆在书院前列,本就是块好玉。”
清风拂林,又带来好多落花落叶,以往闲情雅致的落花眼下烦乱得很,贺游名唤着童子去关窗。
一阵争吵的声音忽而飘到楼上。
贺游名苦恼地揉揉颞颥,怒目圆瞪地朝童子吩咐,“把人叫走。”
童子在窗前站定,回身,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江玦一眼,又望向贺游名,欲言又止。
窗还开着,楼下的争吵也没有停止,一阵有一阵地飘上来。
“看着眼下齐家在陛下面前风头正盛,就上赶着去巴结,你们宁家还真是一个样,你那个卖父求荣攀高枝的姐姐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我们之间的事,你少扯我阿姐。”一听到人提到宁菱,宁郃便沉不住气,“齐家公子多付了我一倍的价钱,我理应写多一些,言为心声,洪公子,你揣测的是你自己吧。”
江玦落棋的手忽然一顿,旋即朝窗外望去,面色隐隐不善,于佼连忙赶到窗边,探身观望,待看清后回身,正好对上江玦的目光。
“大人,是宁公子跟洪家的起了争执。”于佼再道:“洪家貌似带了许多人,把宁公子围住了。”
洪舜讽笑,“你别以为今日江大人来了,便有人为你撑腰,司州上下谁人不知你那不知廉耻攀高枝的好阿姐,惹人烦厌,江大人成亲不到七日便往北地去,是因了谁。”
“洪舜,你同我的恩怨,不要牵涉我阿姐。”
洪舜垂眸见他紧攥的拳头,轻蔑一笑。
“满司州谁不知道你们宁家那点事,你那寡廉鲜耻的好阿姐,还用得着我揣测,多说一句我都觉得恶心……”
洪舜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每多蹦出一个字,江玦的脸色便难看上几分。
宁郃被洪舜的一众跟班围住,有两人暗暗绞紧他的胳膊,宁郃动弹不得,但不知是何来的力气,竟齐齐挣开了两双手,冲到洪舜面前便是一拳。
洪舜的半边脸瞬间起红,瞪大双眼愣在了原地,还没回过神来,他那几个跟班更是一点都不敢动,惊恐的眼睛齐刷刷望向宁郃。
宁郃竟然给了洪舜一拳。
他在听澜书院八年,从没见宁郃对什么人红过脸,就算是时时找事的洪舜,又不曾被这么对待过,是书院最好捏的软柿子了。
宁郃盯着他们,一字一句。
“再让我听到你说我阿姐一句不是,下一次就不是一拳这么简单了。”
洪舜气急败坏地在原地跺了好几次脚,朝身边那些跟班嚷嚷,“蠢货,还不给我打死他!”
所有人一拥而上,彻底黏住宁郃的脚步。楼上众人俯视下来,只见到一堆密密麻麻的头,把宁郃包得密不透风。
人墙步步紧逼,宁郃已经做好了被打的准备,丝毫不惧,两只手蓄势待发。
人墙外突然响起洪舜凄厉的惨叫。
众人回身一看,洪舜已经倒在了地上,双手捂着眼睛,面容狰狞扭曲,疼得哇哇叫。
“哪个混蛋竟敢偷袭我,有种出来,看小爷不宰了你!”
宁郃身边的人一哄而散,蜂拥至洪舜身边,着急忙慌又不知所措,好几人在原地挨了洪舜好几脚。
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静静躺着一颗黑色的棋子。
宁郃回身一看,江玦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眉眼冷峻,目光不善地盯着那闹哄哄的人群。
江玦回都那日,几乎满城的百姓都出迎,在场的所有人,无不见过江玦的样子。
原先气氛紧张的花园里,一时间跪满了无数围观的学子。
自然,挑事的人也得跪下,随着所有人敬唤一句“见过江大人。”
宁郃连忙俯身行礼,站到了江玦身边。
洪舜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脸色煞白,几欲辩解,却支支吾吾,“大人,这都是误会……”
江玦手背的青筋若隐若现。
洪世爻是他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番冲着宁家来的争吵,是洪家挑起的,洪家的后代竟然公然侮辱他的妻子,殴打他的妻弟,丝毫不惧,甚至能在书院里纠集一群人动辄打骂。
好啊,真是好极了。
洪家的一众跟班在瞥见江玦压在眉下的怒火接连后退,恨不得与宁郃拉开一条河的距离。
江玦道:“他这样对你多久了?”
宁郃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是,言下之意便是要他为自己撑腰,但他不想欠这份情,可说不要,在今日这番场面,无疑是让江玦难堪。
江玦见他沉默,回头又见那洪舜钉在宁郃身上的毒恨目光,不用再说任何话都明白了大半。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遭气压越来越低,有眼睛的都纷纷后退避之不及。
于佼反倒上前了两步,替宁郃回了话:“听书院的学生说,这洪家的少爷自宁公子入书院时,便常常与公子过不去。”
“是宁郃先挑起事端的!”洪舜几个踉跄的脚步到了江玦跟前,“他先辱骂我父亲,我才口不择言予以反击……”
“那你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江玦盯着洪舜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人,怒极反笑。
于佼瞥了说话不打草稿错漏百出的洪舜,自是一顿鄙夷。
带了那么多人围人,轻车熟路的样子一看就不是第一回,对宁家指点的嗓门,他楼上棋盘的棋子都能跟着抖三抖,树上的鸟都被他震飞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情,还能这么颠倒黑白还在这里睁眼说瞎话,果然跟他老子洪世爻一样不要脸。
“大人!”
洪世爻一路赶到花园,气喘吁吁也顾不及,抬腿给了洪舜重重一脚,便听着一阵沉闷的碰撞声与龇牙咧嘴的哀嚎并时而起,齐齐飞入众人的耳内。
洪舜身子瘫软地倒在身后那些跟班脚边,龇牙咧嘴,面目狰狞。
小跟班则目瞪口呆。洪舜是书院里有名的小霸王,向来只有他欺辱殴打他人的份,还未曾见其这么狼狈过。
南风也随后赶到,退到宁郃身边。
洪世爻额头密汗滚落,“犬子无礼,竟口不择言犯下大错,是下官管教不力,还望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看令公子轻车熟路地纠集了这么多人,看起来堵人也不算是第一次了吧。”于佼道:“一次可以是过失,多次,洪大人作何解释?在下看来,令公子可不像是无心之举,也不知道洪大人怎么好意思说出这话的。”
洪世爻没忍住瞪了于佼一眼,又转去揣测江玦的心思,见他脸色阴沉,怒气显然还未消散。
姗姗来迟的贺游名也到了楼下,他的侍童忙帮他擦汗,贺游名抬手拒绝,看向洪世爻,又望向江玦。
看着他的脸色,便知道今日之事不可能草草了事,清了一声嗓子,拄杖上前。
“若不是今日这事,我还被蒙在鼓里。听澜学院不仅培才,更培德,依老夫看,洪公子已经不适合在学院里继续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