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玦不喜欢叨扰,因而身边侍奉的人很少,除了贴身侍奉的南风,庭院里还有两个洒扫的小厮,惯常一片寂静。
肃静的书房前,跪着一个苍老的背影。
只要一踏进院门便能看到,因而步履踏进院内开始,防风几乎是一路小跑,想将那人扶起来,不成想刚至老媪身边,便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逆子,犯了大错,还不跪下,给主君赔罪!”旋即便拽着她一同跪下。防风的膝盖旋即狠狠地磕在石头砌成的地面上。
“防风自知有错,任凭主君发落,但我一人之错,与我阿娘无关,请主君开恩。”
“我刚扫完的院子,现下还不想沾血。”书房内,江玦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被两人听见,又不至于传到了不该传的地方去。
“进来。”
南风旋即开门。
母女二人快步踏进,停在了屏风前,见不到江玦的人,只能听到内里衣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
防风曲膝跪下。
“防风一直迟迟不来禀报,确有过错,还请主君责罚。”
“罚自然不会少了你。”
墨迹在雪白挺的澄心堂纸上舒展开来,临了收笔,笔迹遒劲凌厉,宛如银钩,力透纸背。
“在她身边跟得久了,怎么,要临时倒戈了?”
“奴婢不敢。”
防风垂首更甚,旋即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荷包。
“这是娘子先前托奴婢给阿郃少爷送去的东西。”
南风顺势呈上。
举放之间,尽管小心翼翼,但内里清脆的叮当还是不可避免地透过锦囊,在江玦的案上作响。
宣纸之上笔尖一顿,落了一滴小墨。
解开荷包,一对银亮的耳坠静静躺着,耳坠下,还有一只银簪。
耳环上制了一对小小的银盘,下面各垂着三串银穗,每一串都缀着米粒大小的银珠,稍稍摇晃,便会互相碰撞叮当作响。银簪的簪头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蝶翼上镶着亮片,在日光下随意翻转,流彩四溢。
好一双蝴蝶……
江玦冷笑,这是要给他上演一出梁祝的戏码吗?
一侧的南风连忙去看他的脸色,而后不动声色地挪后了两步。
“这是怎么回事?”南风问着屏风外的防风。
“这些都是娘子的嫁妆。”防风的声音冷而镇定,“但娘子接济宁家,未曾动过嫁妆。”
宁菱刚出生时,宁崧与叶蕙岚便开始着手买银,早早为她备下。黔州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女儿的嫁妆,除非面临死关,轻易碰不得。宁菱自己也深知这点,这些年接济宁家,也向来是制些药卖到药馆,寄换来的碎银。
托付宁郃送去,却又不是接济宁家的,那能是接济谁的?
南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心翼翼地望向江玦。
原先江玦的脸,就长得不甚和善,眼下心绪压了眉眼,说好听点是威压气势,说难听点,是活阎王在世……
那荷包被人紧紧攥在手里,转瞬变成一张皱巴巴的纸了。
耳坠在江玦手里也变得老实了许多,不再叮叮当当地扰人心情。
“但奴一直跟随娘子,从未离开,上次施粥,那齐家的与娘子见过面,两人并无逾矩之处,请主君安心。”
江玦垂眸望着手里两件首饰,银亮的光泽不时射进他眼底。
与那夜她裙沿上那一圈白面一样刺眼。
“南风。”
江玦忽然的呼唤,让南风着实吓了一大跳,慌慌张张地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江玦指了指腰间的荷包,南风立马取下来,双手奉上。
而后才觉着奇怪。
他身上少有碎银,基本都是整锭的银子,心想至此,这才立即回神,江玦不会是想用一整锭银子,去换这两块首饰吧……
虽然光看那簪子的质地便知道娘子的首饰也是上好的白银打造出来的,但也比不上一整锭银子的重量啊。
这一番,着实是便宜了那姓齐的。
江玦在那荷包内翻了好久,最后总算挑到了一锭合适的,放到了原先被他捏得皱巴的荷包里。
置放间,南风眼尖地瞧见了银锭底下的官银标记。
品阶高的官员,俸禄一般都是户部发放的整锭元宝,大多数的元宝底下,都赫然写着成色、产地、用途诸如此类的字样。
但这样有着官印的银子,不便在外流通,平常办些小事,都是剪成碎银去用,只有大事上才会动到,但一般都会将官印标记抹去,以免没入黑市,或被人拿去做些不法行径,引火上身。
“主君,这银子有印记。”
他以为江玦一时气急攻心,没能注意到标记,好心提醒。
江玦兀自将那银锭放进了荷包。
印记?
就是要有印记的才好。
他倒要看看,他正头娘子心尖上的人,是为了五斗米折腰,还是当真要当梁山伯,给他上演一场双宿双飞的戏码。
为五斗米折腰,那便是某人白瞎了那么大一双眼睛。
若是铁了心要当梁山伯,那他也不介意送他早日抵达话本末尾。
江玦将银子抛给了南风,旋即又把那对乖巧的坠子放到身边的匣子。
南风将银子归给天冬。
“送去吧,别露了痕迹。”
“防风谨记。”
**
暮春一过,夏雨便到了。
每逢这个时候,司州便犹如拢入了一阵透明的密网,外边的风流进不来,里头积攒的热气也散不出,活脱是个蒸炉。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这黏糊的天气而烦躁不已。
宁菱却是一股凉意,从脚底只蹿至头颅。
荷包被人兴奋地拆开,却只带来那只原封不动的银簪,以及一截干枯的柳枝。
柳枝上,带着芍药的气息。
宁菱脑中轰地一响。
“娘子。”
防风忽而走了进来,便撞见了宁菱面上极其明显的两行清泪,连忙退到屏风外。
宁菱忙不迭将东西收拾好,旋即将荷包放进怀里,才揩掉眼泪。
她道:“进来吧。”
防风这才垂首进入,瞥了一眼宁菱的神情,似乎还算和缓,见她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里捏着的信上,向宁菱解释道:“是贵妃来的帖子。”
宁菱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连忙接过一看,是封请柬。
贵妃请她于本月十六在西郊亭赴一场马球会,
马球……
她是个山野长大的孩子,只会爬山爬树,莫说马球,插花焚香对体力要求不高的高门风雅,她也一概不会,刚入江家去向梁氏请安时,就曾因为这个被人嘲笑。
以往高门的宴会,也向来都是绕过了她请梁氏,鲜少有人请她。
何况,还是贵妃……
她与贵妃之间有着父亲的纠葛,能放她一马都是极其难得,怎么还会邀她去参加这场蔚为大观的马球会。
这场宴会,搞不好是什么鸿门宴。
宁菱攥着这封请柬,想也没想就往江玦的院子去。这么大的事,不是她一人可以定夺的。
事发突然,她没有事先通报就去了。这事紧急,她想着鲁莽一些也没什么,只要能与江玦通个信便好。
不曾想走近时,一阵啜泣声清晰地传进宁菱的耳朵里。
“阿玦……”
是十分委屈的声音。
宁菱的脚步顿时定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走该留。
这声音她没认错的话,应当是赵远星的声音……
“我那日气你与我作对,我们十八年的情谊,竟比不上一个横插一脚的……我知道我那日鲁莽,被怒气冲昏了头脑,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吗……”
宁菱放轻脚步,慢慢凑到院门前,这里的下人应该是被江玦临时清退了,南风都不在。
她躲在门后,顷刻扒着门,小心翼翼地露出头。
赵远星扑在江玦怀里,哭得后背一顿一顿的,江玦两手僵硬地伸在空中,有些不知所措。
她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宁菱连忙闪到一边,生怕被两人看见,转身便要走。
“夫人,可是有事要与主君商谈?”
林氏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一双浑浊的眼球望向她时竟罕见带笑,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这样尴尬的场合,落在宁菱耳里,几乎是震耳欲聋。
平日遇见的时候,林氏从未睁眼瞧她,这会倒是变得热心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转过身来的那刻宁菱便知道,她是故意的。
这动静院内两人也听到了。
江玦看着门外那一角青色的衣袂,还没来得及将赵远星推开,便见宁菱含笑走了上来。
“我只是有件事情拿不准,需要官人拿主意,没有提前通报,是我鲁莽了。”
上来先认错,总归是没错的。
南风不在,院里没一个听她话的人,宁菱只能亲自走到两人跟前,将那封请帖送上。
赵远星眼底有事成的得意,宁菱看得见,也知道赵远星要她看见。
至于江玦,她哪敢看。
送完便走。
江玦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身影,一只手还伸在半空做挽留状,一张嘴却紧紧抿着没能发出声音。
赵远星一个跨步,将宁菱离去的最后一个身影都遮挡地严严实实。
江玦方才回神,看着院内里应外合的两人,已经明白了今日这场闹剧究竟是谁来策划。
“你是故意的?”江玦眼神骤然锐利,“你今日来找我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来让她看到?”
“阿玦,下月贵妃的马球会就要开场了,到时候我们两个上场,一定大杀四方。”
赵远星回避了江玦渐渐森冷的视线,笑道:“你不找我,难道要找她?她连马都不会骑,愚钝至极,上场一定会给你丢脸。”
“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同她去,难道同你去?”他目光冷凝,愠意已至极限。
“赵远星,在一个夫君面前说他娘子的坏话,你觉得你自己很聪明?”
“你什么意思?”赵远星猛地抬头,瞳孔骤缩,尽是错愕。
“江玦,你今日竟然为了她,羞辱我?”
“先前你辱没她的次数还少吗?”
“你……”
“我与她既成夫妻,此生都不会再变,你辱她,便是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