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庆轩在和光园的东北角,柴房又在钟庆轩最北的地方,隔着内外两重院墙,似乎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外头巷子里的喧嚷。管事们沉稳的脚步声,管事娘子们轻言细语的交谈,粗使婆子们高声大嗓的抱怨,小厮们或是童稚或是变声期的大笑,卖早点的小贩的吆喝声……渐渐交织成一曲并不美妙,却充满生活气息的交响曲,伴随着清晨特有的树叶和青草气息,以及新雪和着泥土的味道,慢慢地飘进柴房里。
小雀儿抱住自己,用力搓了搓胳膊,既想要驱赶如同跗骨之蛆的寒冷,又想要驱除内心的恐惧。那个捉拿自己的四等丫鬟说了,她的同伙已经去请陈姑姑了,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小雀儿想忘也忘不了:“等陈姑姑来了,就有你好看的!你和偎红,还有你背后的主子,一个都跑不了!”
想到偎红,或者说大妮儿,小雀儿难过地垂下眼睛。是自己的莽撞害了表姐。本来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另辟蹊径成了一等大丫鬟,还和亲戚以这种意外的方式团聚了,谁料自己一步走错,就害得表姐也和自己一样,被如同囚犯一般关押看守起来,等待旁人的发落。
罢了……还是别操心别人,先操心操心自己罢。小雀儿忍不住想着,陈姑姑会怎样处置自己。
毫无疑问,身为夫人手下的得力干将,陈姑姑对夫人忠心耿耿,毫无保留,她肯定会把蒋姨娘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夫人的。夫人性子又严厉,又一向和陈姨娘不对付,肯定会以最冷酷的方式处置自己。
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一点子体面,那肯定是没有了。原本好不容易得到了宋姑姑的青眼,有望被她提拔着在随侍处当差,如今宋姑姑一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更不必谈保住自己了。最怕的还是家里人也受到牵连,被夫人看作陈姨娘的帮凶,或是撸了差事,发配去做最辛苦的活计,或是阖家发卖了,背井离乡……大姨一家或许还能好些,毕竟他们才到郦家做事,从前只与蒋姨娘有交集,而与陈姨娘无涉,或许能请蒋姨娘出面,求夫人将他们留下。
算了,也不可能的,蒋姨娘既然都说得出那篇话了,对偎红肯定没什么主仆之情。
小雀儿只是年纪小,又不是天真,当然听得出蒋姨娘是故意要害自己等人被夫人抓住。
她心里又有一些后悔,本来宋姑姑已经叮嘱了自己,等表姐进府之后,一定要保持低调,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两家的亲戚关系,以免惹祸上身。可偏生大姨握着娘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百般央求自己一家多多照顾孤身在府里的表姐,若断然回绝或是阳奉阴违,必然寒了亲戚的心。
如今有违宋姑姑的嘱托,也没有颜面请她动用夫家的面子救救自己了。
绝望如潮水袭来,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局面全死,毫无生路了。
除了早上会面时与表姐分着吃了半块黄金糕,小雀儿还没吃过任何东西,此时又冷又饿又怕,更是觉得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她拣一处干净些的地方,将稻草铺平整了坐下,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柴房冰冷而又厚重的门。
也不知望了多久——多半是没有太久的,因为外头天色依然是蒙蒙亮——可小雀儿感觉已经过了十二个时辰那样漫长——柴房的门忽然传来响动,是钥匙捅进锁眼里的声音。
小雀儿眼中点亮了一丝希望的微芒,又迅速地被更深的恐惧所侵染,她再也控制不住,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抱着膝盖瑟瑟发抖起来。
门终于开了,伴随着笨重的“吱呀”声,陈姑姑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小雀儿面前,她伸手将小雀儿扶了起来,还替她拍了拍肩膀上的稻草屑,笑道:“我以为什么大事儿呢,不就是来探了探表姐么,也值得那几个小丫头做张做致地向我汇报。”
她见小雀儿控制不住地颤抖,摸了摸她的头,又将腰带上的荷包解下来,一面拉开荷包的口子,一面安慰道:“没什么事了,你快些回去当差罢。可怜见的,吓着了罢?这几个铜板就当给你压惊了,去买个早点吃。在蒋姨娘生完孩子坐完月子之前,就别来探你表姐了,没得让官盐成了私盐,叫人拿住了不好回话。横竖姨娘做完月子,钟庆轩就能和外头来往了,届时有多少私房话,都尽着你和你表姐说。”
小雀儿望着鬓云掌心的十几个铜板,根本没有勇气伸手去接,嘴唇抖了抖,嗫嚅道:“陈姑姑,您……就放我走了?”鬓云笑着嗯了一声,又指了指隔壁,“非但你,你表姐我也已经放出来了,仍让她回去当差去。这回我就不罚你们了,你们下次注意着些,心里也别怨那两个捉拿你们的丫鬟,她们负责看守院子,本就是职责在身。”
小雀儿心里有很多疑问,她想问问陈姑姑,难道夫人没有追究么,还是说蒋姨娘的话没传到陈姑姑耳朵里,怎么就这样轻易地将事情定性成两个小丫鬟之间普普通通的私下来往,不予追究了?
但她若傻乎乎直愣愣地把这些问题都问出来,肯定就没有资格被宋姑姑选为近侍了。因此她只呆呆地愣了片刻,就腼腆地冲鬓云摆了摆手:“谢姑姑赏,只是奴婢本来就犯了错,给您添麻烦了,蒙您高抬贵手已是感激不尽,哪里好意思再拿您的赏赐。奴婢这就告退了,一定记着您的吩咐,绝不再犯了。”
说着她就要屈膝跪下给鬓云磕头,鬓云一把扶住了,她就原地给她鞠了个躬,慢慢地退出了柴房,朝隔壁张望了一眼,然后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奔而去。
等她远去了,鬓云才放任自己面庞上流露出淡淡的赞许意味,她望着小雀儿离去的方向,又朝蒋姨娘起居的屋子看了看,慢慢地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缓缓道:“来一个四等的小姑娘。”
那两个通风报信的丫鬟才得了极为丰厚的赏钱,浑身的殷勤正没处使,听见鬓云喊人,都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满面堆欢:“姑姑叫我做什么?”其中一个见她身后的柴房大门敞开,里头空空如也,不由露出一丝诧异,伸手摸了摸腰包,又紧紧闭着嘴,什么都没问。鬓云吩咐道:“你到门房叫个小厮,让他在二门上候着,蒋姨娘只怕要发动了,钟庆轩一有动静,就叫他飞跑出去将接生姥姥请过来。”
蒋姨娘一早上都安静得很,除了开了窗子和小雀儿说了三句话,其他时候都没什么吩咐,陈姑姑如何知道她将要发动了?
小丫鬟虽然想不明白,但还是照着吩咐去办了,鬓云满意地点点头,拍拍留守的丫鬟的肩膀:“待会告诉你的同伴,你们两个很细心,很聪明,也很尽责,我都看在眼里了,回头找个小笺儿写上你们的名字,送到随侍处我办公的屋子里。”
被陈姑姑问了名字,还留了档,那就是要升迁了。小丫鬟整张脸上都是欣喜,激动得原地小碎步踏起步来,鬓云又及时地叮嘱她:“当然,想来你们也明白,肉要吃进肚里才能安心,若是肉刚装进碗里,你们就把碗打翻了,我这里可就盛不出第二碗了。”小丫鬟登时点头如捣蒜:“奴婢明白的,今儿早上的事,奴婢两人一定守口如瓶,除了陈姑姑和夫人来问,谁也不会说的!”
处理完这一截小尾巴,鬓云再无所虑,就回到位于钟庆轩的下处,坐在里头静静品茗。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蒋姨娘起居的屋子忽地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和特属于女性的高亢尖叫,伴随着惊慌失措的呼喊,来回跑动的动静,鬓云适时地出了屋子,正好对上倚翠慌张无措的脸:“陈姑姑,蒋姨娘发动了!”
鬓云微微颔首:“已经着人去请接生姥姥了。”一面扶着倚翠的手往外走,一面沉着而又有条不紊地吩咐着:“热水预备了没?煎药的妈妈可有就位?将姨娘扶到布置好的产房里,去小厨房要一些吃食,要热的、容易克化的……”
众人听令行事,鬓云吩咐完毕,才看向倚翠,问道:“蒋姨娘怎么忽然发动了?是羊水正常破了,还是受了什么惊吓?我方才似乎听到明间有尖叫声。”
倚翠搓了搓面颊,朝掌心呵了口热气,道:“也不知怎么的,姨娘用早点的时候还显得心情愉快,后来饭毕吃茶,偎红过去上茶的时候姨娘忽地将茶打翻了,受了惊吓才胎动的。当时忙忙乱乱的也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失了手,或许是茶太烫?姑姑若想知道,奴婢将偎红叫来问问?”
鬓云抿了抿唇,摆手道:“不必了,眼下什么事都比不上姨娘生产要紧。你打发一个小丫鬟去鸾栖院给夫人报个信,就说蒋姨娘要生了,然后就去伺候你姨娘,换偎红过来我这里听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