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风声瑟瑟。
泥壤的腥味混着草气卷地而来,雨水在湖面绽开、檐上积水滴落在木窗上。屋内烛火摇曳,姬瑾渊身子微倾,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窗外一阵呼啸,木窗“咯吱咯吱”作响。
忽然他笔尖一顿,眸子倏地眯起如幽潭般深沉静邃,墨清手持折扇,拇指紧扣扇钉。
顷刻狂风侵入。
仅一息间,扑灭屋内火烛。只听那把绘着山水图的折扇,发出“噌”一声刺耳锐响,羽刃直冲排口。
墨影从房梁一跃而下,脚尖刚一点地身子瞬时腾空而起,长刀出鞘。
霎时,冷箭自四面八方袭来,墨清手腕猛地一旋羽刃,划出寒光,又一阵倒转隔挡冷箭,速度极快。与此同时,墨影手掌借力一撑,倒悬在空中长刀挥动斩断冷箭,刀光扇影间,案前、脚下已落满断箭。
狂风骤起,窗外树影剧烈摇曳。
“哐哧”一阵巨响,屋顶三道黑影,手持利刃纵身跃下。为首的黑衣人阴声喊道:“五皇子,你可让我们好找!”
姬瑾渊头也没抬,依然垂着眼神色不明。
“你!”黑衣人见此,面上有些挂不住,眸中流出一股阴毒之色“狂妄小儿,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十来个黑衣人“哐啷”几声,连连破门而入。
手中狼毫顺势回峰完成收笔,手势慢悠悠地在笔搁上做着起落,他目光缓缓落在破落的窗外,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留活口”
霎时间,数十名暗卫,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立在黑衣人身后,俄而,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
已过子时,夜色深浓,西院跪一人,双手用粗麻绳紧紧捆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块白布。
一道声音骤然乍响,打破院内的寂静。
“谁派你来的!再不说先卸你一只胳膊”墨清捏着他的下巴厉色道。
墨影轻蔑地瞥墨影一眼“一个肚里出来,怎就你脑子还在娘腹中”说完一脸嫌弃地斜他一眼,向屋内走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墨清。
软榻上,姬瑾渊手肘支着檀木矮几撑于脑后,双眸紧闭,左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右腿敞着,袍摆从塌沿垂落。
墨影上前将短刃放在矮几上“主子,赤炼阁!”
江湖中人皆知——赤炼阁,见财立约,杀人取命,不死不休。
姬瑾渊眼帘微微抬起,瞥过刃根上刻着的蛇鳞,笑意深了一分“后宫近来是平静了些”
“主子,姑娘醒了”秋执稳步走来,俯身颔首行礼。
“去请云老”
“是”
“秋执,你怎么来了”墨清左脚刚迈进,看着眼前女子,一脸欢喜道。
秋执不予搭理,疾步绕过他,脚尖一点便没了影。
随后屋内一前一后又走出两人。
“主子你们去哪?喂!墨影!你等等我”
烛火隔着帐帘轻晃,梨花案上的白瓷药碗,只剩下碎药渣。
她眉头紧紧蹙起,锦被旁的手下意识蜷起,指甲嵌进掌心,面上犹如被撕裂一般阵痛。猛地吸口大气,一股苦药味入鼻,眼皮似有千斤重,稍一挣扎,身上每块皮肉都生疼,只好一鼓作气冲破眼中的迷蒙,视线先是一片模糊,继而慢慢清晰起来。
喉间干得发紧“水......”喉间仅能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不远处,一道粉色身影闻声赶来。“水?您等会儿”说着扶着她起身,在她身后垫好靠枕,转身便斟了盏热腾腾的茶水。
茶水缓缓入喉,感受着流进喉间的温润,稍稍舒适了些。
少倾,她抬眸扫了一眼眼前雕花大床,身侧待立的婢女,心里不自觉疑惑道,这是哪......
“醒了?”温润之声乘风而来,他脚步轻缓走向床前,一袭锦袍遮住地面阴影,墨发用金冠束着,身姿魁梧。
“你是谁?”
等了半晌见他不答,她潜意识心头一紧,撑着身子往后挪“你们......要对我做什么?”干哑声色如八旬老汉。
姬瑾渊拾起枕侧的玉佩在手中反复把玩,狭长的眸子似笑非笑落在她身上:“萧家就是这样教女儿,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
“萧家?救命恩人?我是谁?!?什么萧家?”
他嘴角噙笑,一把将玉佩丢在锦被上,广袖扫过床沿,转身朝桌边走去。
“主子”方才那婢女沏了杯茶在他面前一放。
她垂下眸子,拈起锦被上白玉,指尖在边缘轻抚,低头待看清上头精雕的懿字,心头一窒。随即脑中浮出一个模糊的身影,眼泪毫无预兆地倾泻而出。
不多时,胸口猛烈起伏,跟着胃里一阵翻滚,喉间不断上涌浓浓腥土味,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那股恶心强咽了下去,忽而脑中像有无数把铁锤在颅内凿打般让人剧痛无比。
她抬手一下一下重重捶着自己的头“想不起来……我是谁……”
下一秒,双手无意间碰着药布。她动作一僵,指腹哆嗦地贴近药布。
“贱人,哈哈哈——”脑中猝不及防炸起刺耳之声,笑声极其尖锐而嚣张。她心头一紧,身子猛地颤抖,双手捂住两耳,逃一般后退,缩进了床角,口中无助嘶喊“走开!走开!”
姬瑾渊端着白玉杯的手落在半空,将她神色尽收眼底。
守在门口的墨影、墨清听到动静冲了进来“主子?”
姬瑾渊面色不悦,低声呵斥“出去”话音刚落,二人面面相觑退了出去。
过不多时,檐上掠起一阵风,两道黑影从空中飘了下来。水兰色裙摆在空中划落,女子足尖轻轻落在地面,手里提着一老者的后领,他脚下还未站稳,后颈又是一窒“嗖”地被拽进屋。
“瑾渊小子!”
老者脚下站稳,狠狠剜了秋执一眼“看看你教的人!再不管管,老夫这条命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姬瑾渊蹙眉,指尖在空中一抬,云谷药仙见他一脸严肃,当即会意。
他放下药箱拿出针包,方凑近床沿,眼见着一个秀枕迎头砸来 “哎呀!”一声,旋即侧身躲开了。
床上之人眼里满是恐惧,头发散乱,脸上药布被汗浸得发皱,晕开了小片鲜艳。也不管眼前来人是谁,拿起枕头便朝外挥,一手又魔怔似地在空中胡乱拍打:“别碰我!走开走开!”
“这怎么近身”云老气噎。
半晌,姬瑾渊瞥一眼秋执,低声道“动手”
话落,旋即一道身影飞速一晃,快如闪电,还不等床上之人反应,便快准狠地在她后脖颈一劈,与此同时,嘶喊声戛然。
她长睫上噙着一粒小水珠不经意倏然落下,身子软软的倒在了床上。
屋内安静了。
云老搭上她的脉象,半晌收回手,琢磨道:“脉象浮而促”再掀起她眼皮,眼白上布满细密的红丝“情志过激,气息逆冲,方才那般五脏六腑都跟着受罪,再闹下去,心脉都得受毁”
“她失忆了”他声音沉了沉起身走到窗边。
云谷药仙点点头,收了药箱:“失忆乃寻常,人若遭逢恐怖大惧之事,魂魄就会如碎玉般飘零”顿了顿道:“此时最忌再受刺激,待心神稳了,该记起来的自然就记起来了,往后在她跟前,都收着些”
他立在窗前目光落向夜色里,指尖落在血玉扳指上:“暗处的眼线越来越多,苑中近来不宁,你那缈仙谷清幽,过些日子等她脉象稳些,劳烦云老将她接去,我自会安排妥当”
云谷药仙沉吟不语,过了半晌:“罢了,这两日老夫先行回谷打点一番”
烛火晃了晃,姬瑾渊临窗站着,回身扫过秋执:“好生送云老回去。”
云谷药仙闻言立刻跳开三尺,昵她一白眼,仰头冲窗边的人影嚷嚷:“不必!老夫不要她送!”说完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更深夜阑,只剩一盏残灯朱幌拉长了他的身影。
“云老的话都听到了,今后嘴都紧着些。秋执,此番你不必前往,你去北边与夏摇会合,她性子莽烈,督着些。”
“是”
云雾飞鸟结伴,晨曦微扬,转眼天光大亮,忽有琴声传来似滴泉般空灵,又似空谷般悠远。
床榻上女子悠悠转醒,揉揉发沉的头,静听片刻,窗外琴音此时缓如溪水。
她忍痛起身,走向靠墙立的素木衣橱,打开一瞧,里头叠放着几件衣物。取了件浅玉外衫套在身上。忽听门外传来声响,她蹑步凑到窗棂边,借着缝悄悄探去。
院子里,昨日那婢子弯腰扫着尘灰,院角树上,横躺个双手环胸的黑衣男子。
“主子弹得真好听!”忽然她抬手指了指天上:“墨影你快看!那鸟长得真好看”
“哪有鸟?”
“天上正飞呢!”
他抬头望去“春扶等着,我给你抓来烤着吃”
话音刚落树上哪儿还有人。她急得直跺脚,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她叫春扶,他们说的主子,是昨日那个男子?
琴声未歇,她寻着琴声探了出去,弦音起落间忽地变快,带着股强流般的急劲儿,一时间好似飞瀑倾泻。琴声越来越近。
她寻到了假山前,正要走近时,脚下的石子一阵滚动,琴声骤停“不想我这苑里,还有听墙角的”声里裹着笑。
她心虚的垂下眸子,睫毛忽颤“我听着琴声......好听......”
鼻尖忽尔撞进一缕冷香,她猛地抬头——眼前站立昨日的男子,身着霜白锦袍,乌木簪半束墨发,流风穿过如柳丝般轻逸,唇角那抹温和清润的紧。
男人笑了笑,温声道:“你身子不好,为夫扶你回去”
她只低低应了个“好”后知后觉猛一抬头:“为夫?你说你是?昨日说恩人今日怎说?”
他笑意漫到眼底:“半个月前,你与我拌了两句嘴。趁我不在偷跑出去,谁知遇了劫匪,不慎跌入山崖” 半晌,他垂下眸子,声色发紧带着几分痛色,低声道“难不成为夫不能拿来向夫人讨个好吗?”
见他说的情真意切,她微一点头,疑惑道:“哦,那我叫什么......你又叫什么”
他面上不自觉猝然一怔,快速背过身:“你叫......”默了片刻,语带痛心道:“夫人竟连自己也忘了吗”
说罢,又叹了口气,回过身执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温和地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你叫肃颐,是我的妻,我叫纪渊,是你的夫”
“我是肃颐,是你的妻.......你是纪渊,是我的夫.......”她垂头呢喃道。
“主子,姑.......该换药了”
不远处,春扶寻了她半天,见此出声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