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固县直去江南的不多,明月便退而求其次,只找往南的,途中再组队。
四月十三出发,城门外有几棵金银花开得正旺,明月上前撸了一大把带着,日日煮水败火,渐渐地,大燎泡也好了。
期间遇着两场大雨,土路积满泥浆,一脚下去再难拔;水面浑浊翻滚,不辨方位,十分耽搁,直至五月初十下午,明月方重返杭州。
此时杭州已颇热,不同于北方的干热,这是一种犹如行走在蒸笼中的闷热。
相较炙烤,明月更畏惧焖湿。
老大一座城,浑似呼哧冒汽的包子铺,照在石板上的日光折回人脸上,白晃晃一片,眼都睁不开。衣裳全都潮乎乎地贴着肉,呼吸间尤为憋闷,当真难受极了。
强撑着来到客栈,两个月不见的绣姑先惊着了,忙扶她到树荫底下坐了,自己拿着蒲扇与她扇风,又让自家男人去打水,“日头正毒呢,瞧你嘴唇都白了,必是中了暑气,先洗把脸。”
又扭头冲屋里喊,“巧慧,巧慧!你明姐姐来了,快端一碗香薷饮来。”
话音刚落,穿着鹅黄纱衫的小姑娘果抱着个小瓷碗出来,“姐姐快喝。”
明月勉力一笑,顾不上道谢,先接过来喝了。
对不对症暂且不提,那香薷饮大约一直用硝石套子裹着,沁凉非常,又有股淡淡的香气,一碗下去确实舒服许多。
明月又洗了脸和脖子,歇一会儿,渐渐精神起来,便听绣姑道:“也是巧了,今儿这边竟没有空房,你别急,我替你去旁边几家问问。”
明月道谢,自己拿着蒲扇扇风,绣姑又坐一会儿便去了。
不多时,绣姑回来,热得一头汗,“找着一家,出去往左手边走两百步,门口栽着一棵樱桃树的就是,等会儿日头落山了,我送你过去。明儿一早我就收拾屋子,你还回这边住,巧慧也想你呢。”
明月再次道谢,绣姑便笑,“相逢既是缘,这样客气做甚。”
明月正色道:“固然有缘,也是您热心快肠的好处。”
不远离家乡的人大约很难理解这种感受,在陌生的地方有这么个人帮衬着,事事有回应,比什么都强。
大热天赶路着实不好受,明月的头足足疼了一整日,一夜无眠,次日早起亦无胃口,搬回绣姑那边时还蔫哒哒的。直至太阳落山,空气中微微带了点凉意,方慢慢缓过来。
“明姐姐,”巧慧哒哒哒过来敲门,“娘做了鱼片粥,你吃些吧。”
明月本欲推辞,奈何小姑娘嚷嚷道:“烫呀,姐姐,要洒啦!”
小孩子肌肤娇嫩,可不敢烫着。明月连忙开门,却见巧慧正提着小盅冲自己笑呢。
“小机灵鬼儿。”明月失笑,接了粥。
鱼片是活鱼现杀,快刀片好后用嫩姜牙子拧出姜汁来抓拌了,往粥里一滚就得,又鲜又嫩,没有一点儿腥气。才打开盖子,温热的米香就扑了一脸,菊花瓣一样卷曲的鱼片在莹润粥水中若隐若现,羞答答的,竟惹得她腹中饥饿起来。
后院竹林已然长成,油油绿绿遮天蔽日,风一吹便刷~刷~作响,浓郁竹香悄然笼罩各处。屋内闷热,明月便坐在外面吃,听着竹响,嗅着竹香,分外惬意。
巧慧直接蹲在台阶上,小胖手在从小荷包里掏呀掏,掏出几个尖尖的蝙蝠形状的红东西递来。
“这是什么?”明月好奇地接过,总觉得有点儿眼熟。
“嫩菱角。”巧慧脆生生道,把尖尖放到嘴巴里一咬,再用小手顺着一捏,菱角皮便裂开,露出里面白白嫩嫩的肉来。
如今尚不到鲜菱角大批上市的时候,这种嫩生生的果肉不多,皮不厚也不硬,很适合给小孩子啃着玩。若要正经吃肉的,还得小一个月呢。
原来是菱角!明月恍然大悟。北方只有黑乎乎的干菱角,里头也不是嫩肉,而是硬邦邦的面儿似的,难怪她一时没认出来。
明月也学着她的样子啃,水唧唧的,最中间有一点极其脆嫩的肉,透着一股清新的水汽。
她头回啃这个,难免有些笨拙,巧慧便咯咯笑起来,明月也跟着笑。笑声传出去老远,引得内院绣姑亦探头看,“吃东西的时候少说话,当心呛着。”
“哎!”两人齐声应了。
一盅粥下肚,明月出了一身汗,风一吹,连日来的不适似乎也顺着毛孔一并流走了。
吃完粥,明月正欲起身去井边打水,就见有人从外头回来。
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几缕碎发和衣裳都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身上,合着憔悴的脸,很有点狼狈。
对方似乎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外头,愣了下,微微颔首示意,径直回屋里去了。
稍后明月去内院找绣姑还餐具,回想起对面那女人眉宇间似有化不开的忧愁,忍不住问了一嘴。
“也是个可怜人,”绣姑往炉内塞了把柴火,“来找她男人的。”
家丑不外扬,这样的事她不好细问,只对方过来打听消息时漏过几句罢了。
夏日烧柴堪比酷刑,明月迅速往后挪了两步,鼻翼微动,“这是在蒸什么?”
好浓郁的竹香啊,大半夜的,谁吃竹筒饭不成?
“沥些鲜竹汁,”绣姑努嘴儿示意她近看,“如今连带你四个客,三个北地的,我瞧着都有些水土不服,存了湿热。明儿一早你先喝一碗。”
竹子还能这么吃?!明月叹为观止,上前看了眼,竟不是炉子蒸,而是搭了一个中空的铁架子,里头架柴火烤着几段大竹子。怕夜里露重、有雨,这才额外搭了个顶。
又听绣姑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只问书院,似乎还是个读书人呢!”
杭州富贵,富贵迷人眼,抛妻弃子者大有人在。
明月也听说过读书人一朝得意后弃糟糠于不顾的故事,跟着唏嘘一回。
天下之大,可怜人何其多,自己不也身似浮萍、四处飘零么,又有何资格可怜旁人。
罢了罢了,且睡。
江南夏日威力惊人,又闷又潮,明月一早就热醒,穿鞋下地时,愕然发现桌腿上竟长出来一丛小蘑菇!
一丛三根,圆头圆脑的,白杆杆上顶着灰盖盖,怪可爱的。
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北方桌椅时常开裂,南方竟能养蘑菇了!
再添新见识的明月摇着头,拿起铜盆,一推门就见昨晚那个女人也推门出来。
两人再次遥遥颔首示意,一个去打水洗脸,一个匆匆出门而去。
早起无甚胃口,明月被绣姑按着灌了一盅竹子汁才放出门。砸吧砸吧嘴儿,嗯,竹子味儿,泡过的大竹竿味儿!
排队进城时买了块荷叶裹的热米糕慢慢啃,等进城,米糕也啃完了,唯余唇齿间残留的米香和荷叶清香。
城内人多,明月下地牵着骡子慢慢走,依旧挨着大大小小的布庄看过去,看时节买卖,看花色兴衰,看衣裳样式。
杭州宛如一座巨大的丝绸中转码头,几乎每天都有海内外各色布料出入,明月离开不过短短两个月,市面上的花色料子竟更新近三成,可见吞吐量之大。
端午才过去数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热乎乎的粽子香,那些印染、织造着五毒纹样的料子便已被从最显眼的位置挤开,换上亭亭玉立的莲花、独自成团的绣毬、昂首挺胸的合欢,经营之残酷可见一斑。
喜新厌旧乃人之天性,努力保有最时兴的花色、最先进的织造技艺,才是各大绸缎庄的生存之道。
抵达薛记布庄时,店里有数位顾客,明月没瞧见薛掌柜,便自顾自看货。
卖货最讲究好记性,有两个伙计竟还记得她,“姑娘还要罗么?这里有几匹新到的,十分好看。若要零料,只怕此刻不多。”
近来样衣只新裁了十来件,一件只得三片零料,统共也没几斤。
“那倒不急。”明月对此早有预料,才要说话,便听身后一阵楼梯踩踏声,扭头一瞧,却是薛掌柜笑陪着极体面极富贵的一家人下来,身后一溜儿伙计,怀中各端着几卷料子,五光十色,好不鲜亮,粗粗估算,不下二十匹。
薛掌柜亲自陪到门口,目送他们上了马车,又送出去几步方回。
进店后她习惯性往店内一扫,双目一亮,“呦,回来了?往来可顺利?”
“托福,还算顺利。”明月笑笑,“您生意兴隆哇。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您的起色比上回更好了。”
“嗨。”薛掌柜摆摆手岔开话头,打量她几眼,笑道,“嗯,黑了瘦了,瞧着倒更精神了,这回再要些什么?零料却不多了。”
生意顺不顺的,精气神儿上就能瞧出来,倒不必多问。
“您的伙计方才告诉我了,”明月干脆道,“先看整料吧。”
如今看整料,大略为马家,明月暂时摒弃个人喜好,细想客人所需所求。
赵太太乃固县上数的牌面人物,穿戴势必要合乎身份,而具体什么身份,却又取决于见面对象:对内驾驭一干仆从,她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主子,要威严,要尊重;对外迎来送往,她是平辈,也可能是不得不对官员家眷低头的“晚辈”,要柔和,要示弱……
另外,马家还有老太太,马大官人和嫡出的一儿一女,两个妾,这两个妾又分别生了一儿一女。明月没跟这些人接触过,不了解他们的喜好,但想来不外乎父慈子孝、儿读书、女灵巧之流。
再者,马家能在当地立足,方知县功不可没。
那么,方知县一家会喜欢什么?
官员么,清廉的名声是顶顶要紧的,太招摇的料子只怕不成……只要稳稳抓住赵家这个大客,哪怕别处都不开张,也够明月受用不尽了。
这么想着,明月将柜里的新料一匹匹看过去,很有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意思,“中秋的新料什么时候下来?”
中秋乃大节,非但高门大院要裁制新衣,各处亦要打点,马家定然需要好货!她一定要抢在固县其他绸缎庄之前拿下这笔买卖!
“还早呢,端午刚过,如今各处织坊都在忙盛夏的花色,怎么也要七月了。”薛掌柜想了下,“若你仍按这样往返,下回倒正好赶上。”
只怕不易,明月飞快盘算:上回返程顺利,只用二十二天,奈何此次回杭州时碰上下雨,立刻就耽搁到二十七天。今儿是五月十一,过几日再北上,抵达固县最早也要六月初,休整一日,去马家一日,或许凑人、采买又一日,返回杭州时恰逢六月乃至七月初的酷暑加雨季。
然送礼要趁早,八月十五的礼往往八月上旬就送完了,意味着明月最迟八月初甚至七月底就要再次返回固县……
零料买卖是没空做了,如此紧迫,拼命如明月也觉头皮发麻。
若要稳妥,除非放弃这次,专赶中秋,可明月又不甘心。
停滞的每一日都在烧钱啊!
罢了,若此次顺利,又能赚些,大不了下次雇船直达,少说能省五六日,也就宽裕了。
我第一次见屋里长蘑菇,就是当年在杭州……非常之震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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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