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清园外,走来个步履匆匆的少年郎,十三四岁的模样,身量却比同龄人高出不少,穿一身竹月色锦袍,剑眉星眸,长得十分英气,只是唇抿的略紧,整个人的气质显得有些冷。这般出众的模样气度,在宿州府也实属少见,来往行人都忍不住多瞧他两眼。
这般惹眼,门房的老刘自然也瞧见了,赶忙恭恭敬敬将人迎了进来。哪知前一秒还冷着脸的少年郎,此时只朝廊下瞧了一眼,便乐开了花儿,竟一路欢脱小跑朝里头去了,反差实在太大,若说之前的形象是大漠独狼,那现在撑死了也就是个家中大黄。
老刘看着公子背影傻在原地,怔忪半晌才默默关上了大门。
秦晋自个儿可不知道吓着了人,此刻他眼里只剩下廊下坐着的女娃娃,一路小跑过去,献宝似的掏出荷包,捧到她面前,露出一排大白牙:“妹妹,吃糖。”
秦晋打小儿就和其他孩子不同。**岁时举止还像是五六岁的孩子 ,说话也磕磕绊绊,好在他力气大个子高,打起架来从不怕谁,这才让别的孩子不敢轻易欺负他。可不敢欺负他,并不代表愿意和他一起玩儿,莫说旁人,就连大房的堂兄们也是不肯理他的。孩子天真,可有时也最残忍,他们说傻病会传染,‘秦家二房的傻子’就像是一句魔咒,无论谁如此说起,孩子们都是挤眉弄眼一阵哄笑。
秦晋很难过,他也曾磕磕绊绊的辩驳自己不傻,可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于是小小少年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孤独的封闭着自己。直到秦昭月出生,他有了妹妹,也终于有了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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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四房,各房都有女儿,其中三爷秦泽远居幽州,他家的姑娘嫆月自出生便也在幽州养着,未曾见过。宿州家里,便是大房的霜月、二房的昭月,和四房的娇月,三个姑娘中要属秦昭月话最少,笑的也少,家里人都说这孩子性子冷。
可秦晋却觉得,自己的妹妹其实才是最最温柔的那个。
大姐姐饱读诗书,人人都夸她是温婉才女,将来是要做官太太的命。四妹妹娇月年纪最小,家里人都捧着惯着,赞她娇憨可爱。可秦晋最不信的便是这句‘旁人说’,旁人还说他是傻子呢!可他是吗?他不是啊,他只是与人交流费劲些,脑子里想了十成十,能表达出来的只有其中二三罢了。其实他看的比谁都明白,别人夸大姐姐,那是因为大伯是秀才公。家里人捧着四妹妹,那是因为她最得祖母喜欢。
可旁人眼里温婉有才的大姐姐,看他时从来都是鄙夷嫌弃,恨不能捂上口鼻免得被‘傻气’传染。旁人爱纵的四妹妹,笑起来的确可爱,最喜欢的就是做着鬼脸大声叫他‘傻子二哥’,然后笑的前仰后合。旁人都说昭儿冷,可唯独她愿意听一个‘傻子’说话,不管他说的多慢、如何磕绊,她从来都不会不耐。所以‘旁人说’是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事儿,凡事得靠自个儿品。
因为这份‘不同’,注定了秦晋要比旁人难的多,这份难不光是在家里。从前在茂安县私塾读书时,同窗皆避着他,连先生也很不待见这个愚钝的学生,要不是因为他爹给的束脩着实丰厚,怕早就让他滚蛋了。
秦晋自己呢,本就对读书没什么兴趣,即便死记硬背,第二日便又忘了个七七八八,何况老师同窗又是那样的态度,他自然也是倍感煎熬。可偏又不能不去,他既不忍看母亲难过,也不愿让父亲失望,于是小少年能做的唯有逼迫自己。而每日里最高兴的时候,便是下学后,看到妹妹坐在家门前等他,那一刻人才能放松下来。听昭儿问他‘今日吃了什么?又学了什么?’。可如今换了大宅子,弯弯绕绕简直要迷了路,昭儿会不会不来了呢?
担忧了一路,可一进门就瞧见廊下绿衣裙的小姑娘,秦晋哪能不欢喜呢。
在秦晋心里,昭儿不光是他的妹妹,她还是他唯一的朋友,是他最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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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娃娃似的小姑娘,捏起一块儿话梅糖丢进自己嘴里,又捏起另一块儿递给哥哥,兄妹二人一起被酸的眯了眯眼。徐记的话梅糖酸味儿重过甜,可秦昭月最爱吃这个,从前住在茂安县时,父亲常给她带,如今搬到宿州府,这个给她买糖的重任自然也就交到了哥哥身上。
“今日在学堂可好?”
秦晋重重点头:“好。我学昭儿,他们便没人笑我。”
听他打趣自己的冷脸,小姑娘不悦的撇他一眼,可问出来的话却还是暖的:“早饭呢?自个儿吃的?”
说到这个,秦晋高兴起来:“不是,和李大哥吃的,李大哥好、很好。”
从前在茂安县的私塾秦晋永远是独自一人,如今来这竟碰上了李大哥,他真是高兴。秦晋急切的想告诉妹妹那人有多好,可越着急越是磕绊,殊不知秦昭月已然警惕起来:“哪个李大哥?在学堂刚认识的?”
“不是,李大哥、李玄,就是、就是大姐夫啊!”
昭月了然,哥哥口中的大姐夫,想必就是与秦霜月定了亲的李家公子。好歹是未来的姐夫,沾了亲的。既不是无缘无故的好,她就放了心:“唔,待你好便好。只是莫叫姐夫,大姐听见了要恼你。”
一阵春风拂过,柳枝款摆,穿绿裙的小姑娘,比满园的春色更美。她牵着哥哥的手慢慢往回走,腮边还塞着一颗糖,鼓鼓的脸颊十分可爱,可眉目间总像是带着几分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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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午膳后,秦晋要与师傅练拳脚,李氏便只带上昭月一道出门。
赶紧买些仆役是正经事儿,毕竟这么大个园子,只五六个人实在是转耍不开,可秦家除了老夫人周氏,其他人都是生在茂安县、长在茂安县,李氏也是如此,掰掰手指,这辈子也只来过宿州府两次。她的世界从来都是那么小小一方,如今骤然搬到这儿虽觉荣耀,可也有的是忐忑不安,毕竟这是堂堂州府,与他们那个小地方不一样,总怕行差踏错惹人看了笑话,今儿又是头一遭出门,更是打鼓,这才带上闺女给自个儿壮胆。
母女二人坐马车行至南市,在人牙所挑了十多个仆役,又选了七八个模样周正的小丫头,李氏还嫌不够,揽过昭月说“听闻高门大户的小姐,走到哪都跟着一连串儿的丫头,气派得很,不如昭儿也挑几个。”
在人牙所吃不饱穿不暖,小姑娘们尤为可怜,有的被老鸨买走沦落风尘,有的被年纪能做自己爷爷的男人买回去作妾,能进大户人家做丫鬟,已是很干净体面的一条路,所以底下一群女孩儿皆眼巴巴瞅着她,盼望能被选中。秦昭月听了却是一窒,她可不想让眼前这群小豆包天天跟着自己,跟着干嘛?看她们抹鼻涕抹眼泪,外加吃手指头吗?
“我不喜人多,还是母亲挑吧。”
李氏知她主意正,不愿意的事儿谁说也没用,便不再劝,又选了几个乖顺的,付银子拿身契,打道回府。可走到一半,马车不动道儿了。
车夫无奈:“前头堵死了。奶奶,您瞧怎么着?要么咱们绕一圈去?”
李氏不愿意,统共没多远的道儿,绕一大圈子反而耽误功夫。“得了,我们下车走吧,你自个儿想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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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市、上人多,怕有拍花子的,李氏牵着昭月不敢撒手,下了车才看明白,不光是赶上集市,这围了这么多人,竟是因为有个小姑娘在自卖自身。
七八岁的小姑娘头上插着草,身后两具尸身放在门板上,蒙着白布。她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女娃娃,也就两三岁,眨着大眼睛不哭也不闹。
围着看热闹的人多,问的人却寥寥无几。好不容易有个矮胖男人问她,打算卖几两银?小姑娘说:“只要帮我葬了爹娘。再就是...我得带着妹妹一起,我们姐妹不分开。”
那人听了咂嘴:“光棺木、请人下葬就是不少钱,你还要带个累赘......划不来,实在划不来。”
小姑娘低下头,将怀里的女娃娃抱得更紧了,短了一截的袖口露出麻杆一般的手臂。她看着又干又瘦,五官也只算长得齐整,算不上什么出挑儿的美人,因此李氏还算清醒,没犯了看脸的老毛病。即便瞧她可怜,也要把事情问清楚再说其他。不然这爹娘一齐没了,万一得的是什么会过人的毛病,她把这俩孩子领回去,可得害了自己一家。
“你爹娘是得病没的?”
小姑娘说不是,“我爹给人家干活,从房顶摔了下来,躺了一年多,一直是强撑着,前日夜里走了,我娘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李氏又问:“可还有别的亲戚?”
小姑娘仍是摇头:“什么亲戚不亲戚的,家里为了给爹治病,欠了不少债,爹娘没了人家都找上门来,我没法子只得卖了房子还债,却没钱再给他们下葬了。”小姑娘说的声音很低很闷,却一滴眼泪也没掉。
李氏听了不住叹气,这丫头实在可怜。
秦昭月却问:“你不哭?”
小姑娘闻言抬头,被眼前精雕玉琢般的小人儿惊艳的语塞,低下头才又说:“哭有什么用啊,我娘将自己活活哭死了,我若再哭,我妹子便没活路了...”
秦昭月对李氏道:“母亲,您买下她吧,让她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