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转眼便是五年光景。
今日不年不节,可宿州府倒是热闹的出奇。一大早清,便有男女老少聚在街边,有说有聊,不时还来回张望。人数众多,还全自发的聚在一条街上,实在莫名。其实也不为别的,大家伙儿就是想瞧瞧,到底是哪位爷有这么大的手笔,竟买下了桂清园来。
桂清园是所宅子,可这座宅子大有来头。最早的主人姓谢,谢霖谢大人百姓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曾官拜一品,是三朝肱股,主持过数届科举,座下学子遍天下,这宅院乃是他归乡之后的养老之地。
宅子七进七出,修的清雅有之,贵而不俗。
可惜谢霖一世英名,后辈儿孙却不争气,功名不成再无建树,反倒卷入了党争,最后落了个溃败下场。空了两年,这宅院又被盛京富商候四淳买下,复又花重金修整,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各地名姝流水一般的运来,比起原本的清雅之余又多了几分辉煌之景。有了钱与权的双重加持,莫说是在宿州府,便是放眼整个北地,也再没有能与桂清园比肩的富贵窝。
可侯家也是好景不长,住了七八载生意便败了,候四淳想将桂清园出手,却迟迟没人肯接。
想也知道,这园子价格不菲,普通人攒上十辈子也买不起。富贵人家谁家还差个宅子?即便是要买也不买这儿啊,连着两任主人,不说家破人亡吧,可也都没落着好,人家嫌不吉利。
就这么一直僵着,直到两月前,侯家人悄悄搬走了,老百姓们议论纷纷,这偌大宅院可算是卖出去了?只是卖给了谁呢?
有那好事儿爱打听的,说看门的刘老头儿说了,新主人四月初二才搬来。好奇心谁都有,一传十十传百,于是乎,今日四月初二,宿州城里没得干的老少爷们,便都跑到桂清园门前来凑热闹。
有人羡慕,说这主儿得趁万贯家财吧,要不哪买得起这大园子,上辈子积德这辈子享福喽。也有满嘴酸话的,说怕是个外乡冤大头,买了这倒霉宅子就等着全家倒大霉吧。
什么人都有,什么话也都有。七嘴八舌正起劲时,打东边儿来了三辆马车,外带一辆驴车,看着忒寒酸,谁也没当回事儿,只以为是过路的。可这几辆车还真就慢悠悠停在了桂清园大门前。
待车停稳了,下来了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见许多人围着瞧,人家不明所以,毕竟还带着女眷孩子,也没多做停留,匆匆进了院子。
直到大门关上了,众人才反应过来,合着这就是一掷千金买宅子的人家?着实朴素的让人瞧不出。有骂土老帽儿的,也有猜家仆先行的。在场只一个明白人,叹道:“嚯,原竟是秦二爷买了桂清园...难怪、难怪。”
秦二爷?大伙儿不明所以,都眼巴巴等着明白人给解惑呢。见状,那男子生出了几分自得之情,高声道:“秦渭秦二爷啊!新晋的宿州首富,还不知道?那秦记布庄,就是他家的产业!”
说名字没几个人知道,可一提秦记布庄,大伙儿便都了然了。秦记生意红火的很,如今在北地遍地开花,也难怪这人买得起桂清园。
到此事情算见了分晓,爱聊的便又开始咋呼。有夸这秦渭好本事的,白手起家,小铺子做成了州府首富。也有挤兑秦家原是县里小门小户的,说现如今穷人咋富,可了不得了。不管说什么吧,反正现如今住进这所煌煌大宅的,就是茂安县秦家。
.
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青石巷的小小两进院儿,其实早已配不上秦家的财力,可既想挣钱、人就得忙叨起来,秦渭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似的满处转,但凡有点儿闲工夫睡觉还嫌不够,实没闲心想别的,买这桂清园也是候四淳亲自求到了他这。
侯家生意虽败了,可候四淳身为家主却没一蹶不振,他打算卖了宅子,拿银子回乡重振旗鼓,总有再翻身的一日,可没想到这豪绰庭院挂出许久也无人问津,万不得已才腆着脸求到了有过数面之缘的秦渭头上。
而秦渭之所以能答应,一来是欣赏候四淳在生意场上输得起的这份气度,二来是家里这几年,添丁进口也确实住不下了。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嘛...秦渭是个商人,商人做什么都讲究个值不值,这桂清园候四淳只要他八百两白银,简直是太他娘的值了啊!这是抄着底了,不要的是傻子。
至于宿州城传的那些闲话,说桂清园不吉利,秦渭是不放在心上的。且不说桂清园,放眼南北两地所有的富贵锦绣宅,又有哪一座是吉利的呢?无论是封侯拜相还是富商巨贾,越是大户人家越有起起落落。若甘心一辈子趴在泥地里,倒是平稳踏实了,可他秦渭不乐意,谁乐意谁趴去。
家里人听了倒是都很乐意,那可是桂清园呐!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地方,如今倒要住进去了,多涨脸面的事儿。秦四爷没少出去显摆,昨个儿夜里还激动的睡不着觉,起身问了媳妇儿几回,“东西都归置好了没?”
问到最后四奶奶没了好气儿,挤兑道:“你能不能有点儿起子?咱家如今可是城里头顶顶有身份的人家了,你倒为个宅子挠心挠肺的,说出去丢不丢人?赶紧睡觉吧可!”
昨夜挤兑人挤兑的欢,可赶等真站到这宅院里,四奶奶自个儿也说不出话了。桂清园很大,超乎秦家人所能想象的大,青堤花海,精巧楼阁仿佛连绵不绝,参天古树带着士族方能有的底蕴与压迫感,就连脚下的青砖仿佛也比别处亮堂许多。秦家人激动又无措,每个人都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局促。
率先回过闷儿的倒是老夫人周氏,摆摆手叫散:“成啦,谁该住哪都心里有数,回去归置东西吧。”
大爷秦海仗着身有功名,向来瞧不上家里人,今日难得主动拍了拍秦渭的肩,道了一句“辛苦弟弟了。”
做兄弟三十多载,这是当大哥的头一回肯定了他的好,或是肯定了钱的好,秦渭心里五味杂陈,一时无言。
.
桂清园有七进。一进是待客的厅堂,从二进开始住人,老夫人住在最里头挨着亲儿子老四,秦渭行二,按次序住在三进。
说是归置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归置的。李氏会过日子,雇了驴车带了许多茂安县时的旧物件来,可真等进到这房子里来,不用秦渭说,她自己也知旧东西拿不出手了,直道‘可惜了雇驴车的钱’。
坐在香樟椅上叹气:“唉,看样除了首饰衣衫,别的全得重新置办了。”
秦渭不当回事:“衣裳首饰也该买新的了,现在日子好过了,别不舍得。明儿个出去转转。”
“那些倒是不着急。刚搬来事情杂的很,之前知道这院子大,可也不知竟这么大,这样一来咱家原先的佣人便不够了,明日得先去买些仆役才是正事儿。”
“买,多买些,门面撑得越大,做起生意来人家越信得着我。”
夫妻俩正说着话,挑帘儿进来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穿一身水绿色单裙,头发挽成双环,简简单单却已美得惊人。想必假以时日必有倾城倾国之姿。
小姑娘仰脸问:“母亲,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唔,今日下学早,估么也快了。”
“那我去前边等他。”
“好,那你沿着阴凉儿走,可别晒着了,一会儿回来喝银耳汤。”说着不放心,又起身嘱咐道:“就在一进等哥哥啊,可千万别出去!”
小姑娘应声说好,李氏还恨不得追出去叮嘱,瞧着背影走远了,才依依不舍回过头。与丈夫对视一眼,叹道:“这宅子买的好啊,我瞧就这样的宅院方才配的上我家昭姐儿。”
李氏喜欢漂亮人儿,惯闺女恨不能宠上天。可她这话说的,连自诩清醒的秦渭也无从反驳。的确,闺女越长越出挑儿,这才多大啊便有惊为天人之感,住在青石巷的小院儿,怎么看也是委屈了她。
秦渭嘴上虽不屑于妻子这种溺爱孩子的行径,可他自己惯起闺女来,那是丝毫不亚于李氏。他不光是惯,他还捧着,恨不能把昭姐儿当祖宗供起来。那可真是要星星摘星星,要月亮给月亮,漫天星河都捧到女儿面前,仍还觉得委屈了小人儿。
这些年生意做得顺,夜半无人时,秦渭常回想起那个晨雾渺渺的清晨、和他曾看到的仙人,以及那句‘昭昭皎月落入你家,你秦家要了不得了’,每当想起便是一阵心潮澎湃,五年时光并未模糊了记忆,反倒将每个细节都打磨得更加清晰。
这不光是他心底的秘密,更是他所有的底气。所以他敢买下众人口中不吉利的桂清园,所以他敢有更大的野心始终认为秦家不止于此。因为秦渭觉得,自己与庸庸碌碌的世人不同,他有神仙眷顾着,而这些都是昭姐儿带给他的福气、是整个秦家的福气。
一颗种子在心底发了芽,经年累月的生长着,从此之后他挣得每一两银、跨越的每一道坎儿,都成了养分,悄然壮大着信仰。而坚定向前,身负使命感的人,也终将披荆斩棘、无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