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与刘汶是表兄弟。
刘汶出身皇家,皇帝的儿子有很多,但天家无父子,更加没有兄友弟恭这回事。皇子们大的盼着小的夭折,小的盼着大的犯事,总之多死一个兄弟,自己就能多一分继承大统的可能,比起兄弟像仇敌还多些。
李玄呢,世家大族亲情淡漠,嫡支想的是如何稳固地位,庶支想的是如何出人头地,堂兄弟间有的也只剩比较。
因此李刘二人倒是亲近的多,毕竟一个是不会与他抢皇位的表哥,另一个是不会被人拿来处处比较的皇子表弟。
加之儿时李玄是刘汶的伴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在春台宫同吃同住,可以说比亲兄弟更像是亲兄弟。
而这份感情在曹家覆灭后,又有了更深一层的羁绊,他们缅怀着同样的人,也带着同样的恨。
二人十多年未见,重逢之日格外激动,有太多的话想说,但却不能说出口,因为刘汶此次宿州之行,跟着太多的尾巴,几路人马都想借他之口探一探昔日公子玄的虚实。
因此只能问问安好闲话家常,千言万语藏在眼眸之中,趁着拜别之际,刘汶把臂道:“听闻寒云寺佛法精妙,汶向往已久,过两日去寻访一番便要回京去了。他日表兄若是去到上京,定要来寻我,咱们届时再好好痛饮一场。”
李玄深深看他,点头说:“那是自然。只此一去又是相隔万里,慎之千万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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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好寒云寺之约,送走刘汶,李玄登上马车,吩咐道:“去桂清园,请柬备好了?”
李玄的马夫面目平庸,是扔到人堆里顷刻便能不见的模糊长相,此人名叫流影,实则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跟在李玄身边也有几年了,办事从没出过纰漏。
但今日听主家此问,流影有些尴尬道:“说来惭愧,此次秦家请柬太过抢手,在黑市上已炒到百两纹银一张,也还是有市无价。属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人愿意出手,但他开价二百两,且只要现银,约好今日在桂清园门前交易。”
李玄今日是为了见一个人。此人姓王,曾做过他外祖的副将,知道许多当年的真相。可这位王副将常年居于边城,李玄贸然前去恐会惹人猜忌。王副将此番来宿州是陪妻省亲,李玄看过情报,几日行程中秦家寿宴就是他最好的机会。
但也只是一场寿宴而已,请帖又怎会炒成天价?李玄眯起眼睛,“二百两?其中可有什么蹊跷?”
流影踌躇,“属下也不知这算不算是蹊跷......我打听过,近两年只要是桂清园的请帖都会引人疯抢。而愿意高价购买请帖的都是些年轻公子,传闻这些人豪掷千金全是为了、为了一睹秦二姑娘的芳容。”
李玄挑眉,惊讶过后觉得有些好笑,可笑着笑着又平白生出一股子烦闷来。
自从十年前他将平安扣系在她的身上,关于她的情报就一直送来,每月两封从未间断。
‘秦二姑娘昨日跌了一跤,手掌磕破了皮,没有哭鼻子。’
‘秦二姑娘在庭院里看人放风筝,来了兴致取出纸鸢,风却停了。’
‘秦二姑娘学脍鱼,焦黑一块,阿秃不肯吃,姑娘很生气。’
这些简短消息,李玄开始只是随便扫上两眼,便撂在一旁。可十年太长,长的足以让任何事养成习惯。日常琐碎,一点一滴的拼凑成了一个鲜活小人儿,也不知从何时起,等她的消息,俨然成了他的期待。她是他心中的一份记挂、也是他阴暗又乏味的人生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他也知她生的好看,毕竟从小就是美人坯子。
可他不知,十年时光,足以让青涩的美丽蜕变成昳丽风姿,顾盼间倾国又倾城,宿州的青年才俊皆为她而痴狂。
所以李玄的气闷大概源自于妒,因为那个引得众人惦记的美丽少女,是他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珍之重之的瑰宝。那是他的小姑娘,至少是他早就认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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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清园中处处灯火辉煌,一派繁荣景象。
又以曲水流觞分隔两岸,男宾女宾相对而坐。
男宾中则不乏许多年轻公子,一个个戴玉冠、穿锦袍,都是用心打扮过的好风姿,只是姿态大多不雅,抻着脖子看向对岸,在一众女宾中寻觅佳人踪迹。
其中坐在正中间的一位公子最为俊俏,他肤色白净,穿一身水绿色圆领长袍,一笑便漾起两个浅浅梨涡。
此人名叫纪颖初,是宿州知府纪大人的公子,从小长在上京外祖家,近日来宿州看望母亲,恰逢秦家老太太寿宴,便随着父母一同前来贺寿。
纪颖初见周遭人皆是一样姿态,不免生出好奇,问身边一人:“这位兄台,我瞧大家都在往对岸看,可是在寻什么人么?”
周遭人见知府公子发问,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是、正是。都是在寻秦二姑娘。”
“今日一张请柬炒到了二百两的天价,公子可知为何?都是为了一睹秦二姑娘的芳容啊!”
二百两?纪颖初咋舌,又问:“那位姑娘当真这么好看?二百两只为能看她一眼?”
当即便有人接话:“当真好看,我两年前曾有幸见过一次,那时秦二姑娘也就十二三岁吧,已是惊为天人了。”
还有的说:“秦二姑娘深居简出,不常出门,要看她一眼很难,所以才会引得今日‘洛阳纸贵’之景。”
都是少年人,哪有不爱美的呢。听到此纪颖初也来了兴致,坐直了身子:“那哪一位是秦二姑娘?可是那位穿红裙的?”
他所说的红裙少女的确是位美人,就坐在秦府老太太身侧,明眸皓齿,十分惹眼。
可身边人摇头说不是:“那是府上的四姑娘,美是美,可还是差其姐远矣。”
这便是最勾人的了,众人将她捧上神坛,可又偏偏不得见,心心念念着又怕见了也不过尔尔。
毕竟纪颖初长在上京,上京城从来不乏美人,所以他想,这宿州府美名远播的,也未必能使自己惊艳,这是他来自上京的小小倨傲。
久久寻觅不着,有人着了急:“听闻秦二姑娘不爱交际,今日不会也不露面吧?那我这银子可打了水漂了!”
“你也不瞧瞧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是府上老太太的寿辰,二姑娘再不爱交际,也是得来的,不然你以为此次请柬为何能炒出天价?就是因为定能瞧得一眼啊。”
“来了!来了!大姑娘后边那个是不是?”
此话一出,整个东岸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翘首看向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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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水泄,华灯初上,可所有的光彩都及不上她。
老太太身前站了三位姑娘,为首的梳妇人髻,戴玉簪,姿容清秀。最后的穿一袭碧绿袄裙,杏眼桃腮,女儿娇俏。都是美人,可所有人瞧了便知,一定中间那位才是二姑娘。
她披了件灰色大氅,发间插了一只银蝶,并不如何出挑的打扮。可远远望去也知是冰肌玉骨,艳色无双。她只需婷婷袅袅的站着那,就好似月宫上的仙子飞下了凡间。
这等姿容足以令任何男人屏息,当然也包括纪颖初。
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不知不觉间连吃了几杯酒。身边众人都在议论刚刚的惊鸿一瞥,有人赞叹不绝有人提笔作词,可他已通通听不进去了,他只知道若得不到此位佳人,那他的人生就再无意义。
六岁时他想要波斯猫儿,十岁时他想要老坑洮砚,十四岁时他想要大宛名驹。而从此以后,他只想要她。那般的耀眼夺目,让他瞧过一眼便再忘不了。
纪颖初扶着桌案站起身,往花园处走。吃多了酒,脑子浑噩,他也不知自己想要干嘛,许是去寻那月宫上的仙子,或是去寻母亲,让她帮忙求娶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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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秦昭月,从献过寿礼,道完祝词,便如坐针毡。
西岸这边夫人太太们居多,而她最怕的就是这样的场合。大家总是不时的打量来打量去,比衣裳比首饰,一句话能拐出八重意思来。关键人家亲亲热热的拉着她手问话,她却总想不起对方是谁,也不知接些什么话好,大眼瞪小眼,尴尬、着实是尴尬。
于是乎吃了两口糕饼,便悄悄与嫆月说:“咱们去园子里吧,寻个亭子,让她们把吃的送来。”
嫆月点头。
可姐妹俩带着丫鬟,才走进园子,便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穿水绿色圆领长衫,长相俊俏,正是纪颖初。
纪颖初得见心中佳人,酒都惊醒了大半,只觉得离近了瞧,佳人更是美得不可方物,艳光太盛,令他不敢抬眼去瞧。慌忙间他拱手施了一礼,脱口而出:“纪某心悦姑娘......”
话未说完,翠竹便上前一步呵斥:“哪来的登徒子,竟敢在府中口出秽言!”
纪颖初赶忙解释:“误会误会。我并非是什么登徒子,纪牧原纪大人是我父,纪秦两家交好,我也并无恶想,只是、只是实在钦慕姑娘......我、我明日便请母亲上门提亲,可好?”
俊俏的翩翩公子,因生出倾慕心思,而变得紧张又无措,问完那句‘可好’,眼中甚至带出了期盼与哀求的神色。无人知晓他在心中求遍了满天神佛,只求她现在能点点头、或说一个‘好’,那他就是天底下最快乐的人了。
可殊不知他这份诚挚,倒让不相干的旁人动了心。
而他心中那皎皎无暇的仙子,则歪了歪头:“我吗?不好意思,我早已订了亲事。”
她纤长白皙手指,指了指自己腰间的平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