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对手的强大,若秦渭是个正人君子或懦弱匹夫,那都该捏鼻子认了,从此收起野心不越雷池半步。但可惜,他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匹夫,他就是个俗的不能再俗的俗人,俗人有恩报恩,却不可能以德报怨,血债血偿才是他打小儿便知的道理。
即便已经想明白,可这道人命的坎儿仍横在秦渭心中,硌涩的他夜不能寐,只得与发妻倾诉。
李氏听了一愣,随即握住了他的手,“是那幽州来的小厮害了咱家老三?”
“朱二背后另有其人。”
“谁?”
“老三是个菩萨心肠的,从不与人结仇,有人要害他性命,全因秦记而起。那秦记挡了谁的道,便是谁了。”
李氏毫不犹疑,脱口而出:“那定是胡家!”
从前宿州等地布庄不少,其中做得最大的便是胡家的生意。可如今因为秦记的崛起,胡家被打压的生意难继,北地的铺子大多兑了出去,重心向南边转移,所以李氏这般猜想再合理不过,可秦渭却摇头。
“最早我也以为是胡家。这次宋先生在幽州查到,有人买通了赌庄,专门给那叫朱二的小厮下了套,等他为了赌债走投无路时再威逼利诱,让他引老三上山,这才出了事。可宋先生的信中又说,赌庄的人也不知幕后那人从何而来,只知他个子不高,腿脚不太利落。”
“个儿矮又跛脚的,岂不是胡贵儿?”李氏呼道。
“这就是令我起疑之处。胡贵儿是胡老爷的亲信,更是胡家大掌柜,先前正值他家生意撤向南边的繁忙之际,胡贵儿为何会在那个当口亲赴幽州?”
李氏一滞,道:“杀人的事儿哪敢让旁人知道,兴许只有胡贵儿信得过?”
“胡家在商海沉浮多年,怎会没几个可信之人。若说非得是胡贵儿不可的,那便只有一条,有人故意引我们怀疑胡家,这样才能说通,因为胡贵儿矮小跛脚非常好认,连你们内宅妇人都一听就能猜到。”
“那不是胡家还能是谁?”
“你看这个。”秦渭起身扯过外袍,掏出一个荷包。“害死老三后,那人如约帮朱二还了赌债,又给了他五十两银子。朱二把银子藏在家里,荷包却随身带着。”
李氏接过来瞧。翠绿色的荷包,绣了一支竹节,取个节节高的好意头,这纹样十分普通看不出什么,倒是料子,李氏一摸便知,“这是单丝罗,近来最时兴的。”
“那人模仿的十分用心,单丝罗和纹样都是咱们北地时兴,可他忘了一点,各地绣娘的针法也是不同的。咱们北地绣娘爱用金线配色,讲究的是富贵锦绣。可南边却好爱银线的流光溢彩。”
李氏一看手里荷包还真用的是银线。她未出阁时是家中独女,养的娇惯些,针线只会浅显,说起这些还真不如秦渭明白,毕竟秦二爷做的就是这份生意。
秦渭又说,“你翻过来瞧。里头不藏一根线,虽不是双面绣却可做到这一点,这是京都权贵或宫中绣娘才精通的绣法。”
李氏哑然,顿了许久才颤声道:“京都的布匹买卖...你是说咱们惹上了崔家?”不怪李氏失色,京都崔家的确来头不小,秦家若想与之抗衡,说是蚍蜉撼树也不为过。
崔家的家主名叫崔荥,与秦渭年岁相当。这崔家原是京都边上不入流的商户,现如今却不可小觑,不光在南边的布匹市场上占了大头,京都更是被他家垄断,所以说起京都的布匹,再没有别人了。
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白手起家,两人有许多相似之处,可有一样秦渭是拍马也赶不上崔荥的,崔荥不光是商人,人家还有一个身份,国舅爷。崔荥的幺妹七年前入宫,从小宫女一路爬到妃位,已是当今陛下恩宠的容妃娘娘,崔家也随着水涨船高。所以秦渭做到北地第一靠的是自己,而崔荥靠的却是妹子。
可这陛下娘娘的,从来都只在戏文中听过,一想到自家可能碍了人家的眼,李氏真是怕的心肝儿都在颤。但想到这,她又一拍大腿,“不对啊,崔家远在京都,这隔着十万八千里,咱家的生意哪里碍着他了?”
秦渭叹气:“若是你做生意,大邺的南边你已经是老大了,下一步该如何?”
李氏也塌下肩膀,讷讷道:“吞了北边呗。”垂头丧气一会儿,又说:“可我还是想不通,他是堂堂国舅爷,真看秦记不顺眼,也该杀你这主事的才是,害老三作甚?”
秦渭说:“宿州毕竟是咱们的根基,黑白两道这些年没少打点,我若死的不明不白会惹人猜忌,而幽州就要偏僻的多。他此举,应该更多是想试探我一番,会对老三下手,想必也是查清了我们哥俩儿间的情分。阿泽此去犹如断我臂膀,我若因弟弟的死从此一蹶不振,于他有利。我若不管不顾报复胡家,两家鹬蚌相争,也于他有利。反正这是对他崔家是百利无一害的好计谋。”
“那该怎么办?咱们升斗小民如何斗得过皇亲国戚?要不这生意还是别做了,钱总归没有命重要。”
秦渭声音中带上无奈:“雪知,我现在是站在了悬崖边儿上,若往前奔,说不定有活路。若我退,定然粉身碎骨。如今钱和名就是我的保命符,钱越多、名越盛,他崔家就越不敢对我下手。今日我的钱能买来宿州官府的庇护,那明日只要钱够多,就是要京都权臣庇佑也非难事,权能换钱,反之亦可。可若真散尽家财以求保命,那才是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无反抗之力。再说他害了阿泽性命,我若对他低头,便再无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弟弟。”
李氏想了想,也点头:“你说的对,是我糊涂了。可如今该怎么办?”
“先装傻吧,只当就查到了朱二这一步。南边的生意暂时还做不得,但先前我说的镖队刻不容缓,不光要遍布北地,最好做到塞外去,听说外邦人最爱咱们这边的绫罗绸缎,若能行得通会比布庄本身更挣钱。另一方面正好需要人手保护家里,他这次敢对老三动手,保不齐哪天又要来害我们...”
夫妻夜话,第一次谈及生与死,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为钱与权就像是一场风暴,一旦被卷了进去,越靠近中心也就离危险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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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终将过去,宋瞿也终于将三奶奶母女安全送到了宿州,桂清园大门前,风尘仆仆翻身下马,朝秦渭抱拳,“宋某幸不辱命。”
“多亏了宋兄,一路上护我弟媳、侄女周全,秦二感激不尽!”秦渭十分激动,连忙迎人进府,两个男人并肩至前厅说话,自有婆子抬着小轿来接女眷先入内院。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后头莲青色的软呢小轿,帘子被挑起小小一角,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偷偷向外张望着。这小姑娘便是已故三爷的独女,名唤嫆月。
嫆月虽自小在幽州长大,可秦三夫妇常与她讲宿州的风土人情,即便她还小,却已知宿州才是故土,他们秦家的根在那。小小的女孩心中向往,听说家里不似幽州苦寒,还有姐姐妹妹热闹得很,每逢年节时都要缠着父亲问‘我们何时回家去?’,可生意事忙,秦泽不得已,每次都只能蹲下身来安慰小人儿,‘嫆儿乖,明年爹就带你回去。’,小姑娘不满意,定要噘嘴哭闹一番,因为她知道,爹永远会不厌其烦哄着她。
盼了许久,如今总算回来了,可哄她的那人却不在了。
这一路有无数美景,更有许许多多从前没见过的新鲜事物,嫆月常想若是爹还在该有多好,可她不敢说出口,因为说了便又要惹得母亲哭上一场。她只能盼着快些到,到那个爹常笑着提起的青石巷,那里的小院子门前有株石榴树,那是父亲长大的地方,是她的家,那里有和她血脉相连的人。
可今日那种迫切的感觉也消失了。这府宅真大,坐着轿子七拐八拐,若让她走定要迷路。幽州本就贫瘠,父母虽不愁银钱可都不是奢靡之人,所以秦嫆月从没见过这般光景,早就被园子中的富贵锦绣晃花了眼,等到了垂花门,嫆月便瞧见一众的丫鬟婆子簇拥着几个女眷,几人虽身着素色,可也是一身富贵派头。嫆月下了轿子,昏头昏脑随着母亲见礼,大家也拿帕子压了压本也无泪的眼角,口中说的尽是些场面话,随后老太太说身子乏,便叫了散。
嫆月站在原地,巨大的茫然失落几乎淹没了她,直至此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这里也不是她的家。
人乌泱泱的散去,除了她们母女,只剩下一个容貌秀丽的妇人,牵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这一瞧便惊艳万分,那小姑娘天仙似的,如冰雪雕琢,简直令人自惭形秽。
没了旁人,李氏上前一步,才唤了一声‘弟妹’,石氏便也落泪口唤‘阿嫂’,妯娌二人相执手,具是泪眼婆娑两无言,与此同时两个小姑娘也对上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