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溪随手将宣传海报放在了桌子上,一阵风刮过来,那张薄薄的纸被吹落在地上,他就拿了个杯子压住了纸的一角。
第一学期安排的课不算多,去参加一个辩论社也无可厚非,毕竟算是欠人家一个人情。
“不是,哥们你干嘛呢?直接卖我卖的这么心安理得不好吧?”杨槐笑骂道,整个人大大咧咧地靠在椅子上,手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
“我靠,菜逼还得你爸爸我来带你飞。”他稍微坐正了一点,脸上还是那种放松的笑,手速却开始快了起来,一顿操作过后,手机里传来“Ace”
的语音播报。
对面的人说话的内容有点含糊不清,但也勉强能听出是个带点东北腔调的男生。
杨槐又回了几句,说了句“不玩了”就退出了页面。
回头一看,李柏耀不知道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大概是这几个星期晚睡早起确实太累,李柏耀眼下泛起一片浅浅的青黑。下午4点的阳光还算比较刺眼,杨槐就起身拉了下窗帘,在确认阳光不再直接照到他的眼睛之后,才又坐了回去。
回头才发现许溪回来了。
一瞬间杨槐突然感到一丝不自然,但理论上来说这也没什么,就随口说:“回来了。”
许溪没怎么注意到杨槐的无措,仅是淡淡“嗯”了一声,以作回答。
杨槐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那啥,我就是觉得今天下午有点晒,就随手拉了下窗帘,你不会介意吧?”
许溪再次嗯了一声,又说:“不介意。”
杨槐也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完全是多余解释,也闷闷“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另一边——
叶鹤深坐在后座上,面上的表情有点冷。
司机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看了后视镜好几遍,才有些艰难地开口:“少爷,董事长说让你晚上留下,他有事情跟你说。”
他以为少年还是会跟以前一样,脸上波澜不惊,眼底是再炽热的阳光也照不亮的深潭,像个死气沉沉的玩偶。
没想到这次他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之后又把目光移向窗外飞快后退的绿植和高架桥。
叶家的别墅位于城郊,周围是一片别墅区,属于富人的聚集地。
司机通过安保,把车问问开进别墅的庭院。
叶鹤深从车上下来,进门的时候只有赵婶迎了出来,脸上挂着笑,止不住打量他,道:“上次你回来我还没仔细看看你就走了,这次可要多待一会,尝尝我的手艺,看看退步没有。”
他拍了拍赵婶落在自己身上的手,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宽慰她道:“赵婶的手艺吃了十几年了,总不会差到哪里去。今天给树浇水了吗,没有的话我去浇。”
赵婶:“没呢没呢,知道你要回来我就没有代劳了,洒水壶还在老地方,你去就是了。”又慈祥道:“我看那树啊,长得比一般树都要好看不少呢,也就是小深这样上心的人才能种出这样的树了。小深晚上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叶鹤深点点头,也没说吃什么,只说:“谢谢赵婶。”
洒水壶里是严格按照比例调配的营养液,混着大量清水之后被稀释成很浅很浅的蓝色。叶鹤深推开温室的门,里面种着大片的玫瑰花,太旺盛了,旺盛地有点荒凉。清一色的绿叶红花之间,中间那棵树就显得有点突兀。
明明只是几天没见,叶鹤深却奇异地感觉这棵树又长高了一点,树冠已经快要触碰到温室的顶端,叶子葳葳蕤蕤地生长着,只是树上没有一颗果实。
让人看不出这是什么树。
不过叶鹤深知道这是一棵荔枝树,一棵生长了十二年从来没有开过花结过果的荔枝树。
他弯着腰给树慢慢地浇水,一边说着:“你知道吗,他来星城了。他没认出我,但是我认出了他,还认出了那棵小树,不过那棵小树已经死了。”
零零碎碎说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回答他,他像是把树和花当成了旧友,说着自己一些琐碎的日常。
“少爷,董事长回来了,让您去书房找他。”身穿一身黑色西装的管家站在温室外面,看上去约莫五十岁左右,脸上的法令纹明显了一些,看上去有点古板,“请您尽快。”
他在叶鹤深出来的时候微微躬身,脸上的表情管理地恰到好处。
叶鹤深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李叔做多少年管家了?”
李管家反应很快地停了下来,语气恭敬但不显得谄媚:“原先跟着夫人,已经做了二十几年。”
叶鹤深“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剩下的不必多说,李管家已经表明立场,他是叶鹤深母亲秦沐沐那边的人,也算的上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自然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成为叶家的监视器。
叶鹤深到的时候,叶父正坐在书桌前处理文件,进去的时候,叶父连个眼神也没给他,站在旁边的秘书就上前把自己手里的一沓文件递了过来。
他没接:“有什么话就说,说完我就回去。”
叶父,也就是叶林青闻言抬头,脸上是常居高位养出来的上位者气息,眉眼间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威严。金丝眼镜冲淡了他周身的凌厉气质,平添一分儒雅,可说出来的话完全跟儒雅不搭边:“这里有几所国外大学的资料,选个喜欢的去读。”
叶鹤深脸上的表情很冷,推开了资料:“不去,我就在Z大。”
叶林青又低下头查看手里的资料,语气有些嘲讽:“你先想想你有什么底气让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高中的时候就让你报考A大或者出国学习,以后就接手公司,可你偏偏要学医。”他嗤笑一声,手里不紧不慢地翻着手里一张张纸:“当时我们怎么说的,兼顾你的爱好和你的责任?那你现在在干什么,耍赖对我不管用。”
确认文件无误,叶林青在最后一页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他是一个商人,他知道怎么样才能在谈判的时候占据上风:“让我猜猜是什么让你想改变你的主意,是遇到了什么人吗,鹤深?”
叶鹤深无可抑制的心跳加速,在叶林青面前,伪装和撒谎都是徒劳,他竭力平复自己加快的呼吸,反驳道:“我知道,可是Z大也有管理系。”
叶林青嘴角上扬,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可那不是最好的。”
谈判已经不管用了,叶鹤深看着父亲的眼睛,跟他一般的黑,可那双眼睛好像熄灭了所有的光,像古井一样深不见底漆黑一片,他突然扬起一个笑,说:“你还记得母亲吗,记得她临终前的那副面孔吗?”
叶林青的表情很明显地僵硬了一瞬。
“想来你应该不记得,毕竟叶董事长平时是那么一个大忙人,忙到自己妻子临终最后一面也没时间来见,忙到葬礼全程没露面。母亲去世前很安静,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再次去看她的时候,鲜血就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顺着床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那个时候,我觉得她应该觉得很遗憾。她明明那么喜欢医学,喜欢她的工作,可她再也拿不了手术刀。”
叶林青捏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他脸上依旧是那种看上去不太在意的表情,心里却像是涌出了一汪泉水,一圈圈泛起波澜:“所以呢,你要跟我打感情牌?可惜……”
“父亲,我只是……”还没等他说完,叶鹤深少见地打断了别人的话,“想替母亲完成她没有完成的事。”
话再也说不出口。
一阵沉默。
叶林青轻轻把笔放到文件上,开口时声音里有难以察觉的疲惫:“给你四年时间读完,然后出国。出国医学管理双修。”
叶鹤深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这个结果。
叶林青很少会改变自己的决定,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他不会再让步。
叶鹤深转身走出书房。
等到书房的门关上,叶林青几乎是泄力一般靠在椅背是,一旁的秘书连忙关心道:“董事长,您没事吧?”
他仰头盯着天花板,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已经快十年了……”
“小深……我做了你最喜欢的酸菜鱼。”赵婶见叶鹤深出来,面露担忧之色。自从夫人去世以后,父子俩几乎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上学之后也难得回家一趟,多吃点。”
“嗯,谢谢赵婶。”
晚上十点——
许溪看着旁边空着的座位出神,直到李柏耀出声问了一句“叶鹤深还没回来吗?”才回过神来。
他回:“好像是回家了。”
“哦哦,”李柏耀点开微信群,一边打字一边说,“那我问问他回不回来。”
李柏耀:@叶,今晚回来吗,不回来的话说一声,我跟导员报备。
十几分钟后——
叶:回,马上到。
随后许溪的手机“叮”的一声,收到了一条消息:会给我开门的吧。
许溪无语,直接锁屏,心想:为什么他的语气搞得跟偷情一样?
他走到阳台,吹来的夜风撩起他额前碎发,也吹散了夏天的溽热。
忽然看到夜色里穿白衣的少年走了过来,而对方似乎也是一眼认出了他,抬头晃了晃手机,屏幕的荧光被晃成虚影。
窗外的月亮很亮,亮到许溪好像隐隐约约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像是跋山涉水,奔赴山海。
他静静地看他走进,直至消失在视野里,却又在不多时后,出现在身后。
许溪又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叶鹤深很自然地收拾洗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刚才的事。
余光瞟到许溪桌上的宣传单,只说:“明天是王老教授的第一课,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