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姓王名仲德,虽然年至花甲却依旧精神矍铄,容光焕发。上课前,他没带教案没带课本,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了一番后,又说:“今日我们不讲课本,不讲只是,先问诸位三问。一,为何站在这里;二,为何学医;三,是否会成为一位医生。”
他看着满座充满朝气的学生,一张张不同的面孔上,懵懂,迷茫,希望,各种各样的表情。
随手拿起花名册,王仲德扶了扶老花镜的边框,手指点了点期中一个名字:“哟,鹤信三山远,罗裙片水深,就叶鹤深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吧。”
前排的叶鹤深应声站了起来,少年的脊背挺拔,音色低沉,像是奏鸣的小提琴:“为我母亲,也为热爱,也为自由为自己。未来的事情尚未发生,但我会走完我选的路。”
王仲德笑着点点头,并不评价,随后又抽了几个学生回答,十几分钟后,他听完最后一个学生的话,放下了手里的花名册,收敛了笑意:“问你们这三个问题,其实是为了让你们考虑清楚今后应该怎么做,人们总说医德,但医德是什么是怎么培养的,却没有人告诉我们。医德,其实是一位医生对于事业的热爱,对于生命的责任,对于医术的追求,对于初心的坚守。你们仔细思考,才会真的领悟这段话的真谛。其实现在不懂也没关系,在这大学生活里面,别的医学生是五年,但你们更长,八年,还有以后的实习跟工作,你们就会慢慢懂得很多东西。”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学医,其实是要坚持一辈子的。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在学习。我以前一个学生,天分很高,年纪轻轻就开创了一项针对心血管疾病新的临床疗法,用手术的方式彻底铲除病灶,这在世界范围内也是相当瞩目的。”
叶鹤深看着王仲德眼里斑斑驳驳,似乎有泪,又好像只是一场错觉。
王老终于回归主题:“我跟校方申请过了,今天上午的课不在教室,而在医院。去看看人世间百苦,方能医者为何,医者为何。”
星城的公交摇摇晃晃,走走停停,明明是行驶在康庄大道上,却依旧给人一种山路十八弯的转折感,好几个人逐渐面露不适,许溪杨槐都弓着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晕车?”叶鹤深看着许溪埋没在臂弯的侧脸,最终还是把他空闲的左右放在自己腿上,用手在他手腕上两寸按摩。
按了几分钟,紧绷着的背好像终于放松了一点,半晌后听到一句闷闷的道谢,声音听起来有点鼻音,像是刚睡醒不久。
许溪手上使劲,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但手腕还是被人牢牢抓在手上,皮肤传来一下下按压的酥麻感,头晕恶心的症状真的被缓解了不少。
于是下车之前,叶鹤深再次收到了一句谢谢。
等众人下车在Z大第一附属医院站定的时候,王仲德就领着往医院门诊走过去。大厅里面的值班护士见他带着一笔人进来,早已经是见怪不怪,笑着跟他打招呼:“王老早啊,又带新一届来参观了啊?”
医院里来来往往挂号看诊的人时不时看向这堆年轻人,但大家都没停留太久,各自步履匆匆。
王仲德朝着护士点点头,也笑着说:“是啊,最近病人多吗?”
“挺多的。”
王仲德叹了口气,说:“年年许愿身体健康,可年年不顺意。”又转头对学生们说:“大家可以参考医院平面图自由选择区域,但一定要保持安静,不要三五成群,给医护人员和病患及其家属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有些地方不能去的就不要硬闯进去了,记住,医院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带你们来的初衷是为了让你们更好地感受医生这个职业,而不是让你们来添麻烦。”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而这里通通都有。
在这里可以看到新生命的降临,也有生命的逝去;可以看到暮暮老矣的年长老人,也有满脸病容精神萎靡的青年;可以看到手术室外苦苦等待结果的家属,也可以看到病床之上插满导管的垂死之人……明明称得上是方寸之地,可偏偏充满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喜怒哀乐。
所有人都匆匆忙忙地奔跑在一条线上,为挽留一条生命拼尽全力。
本来不算多么感性,可看的多了难免动容。
消毒水的味道一阵阵传来,有些地方的气氛压抑到可怕。
连平日里话最多的杨槐看了一路之后也变得沉默,只是在四人一起坐着电梯往下的时候突然开口:“说实话,我以前觉得生病也没那么可怕,现在怕就怕一生病一辈子就没了。”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有些东西亲眼看到往往比视频记录来的更加直观。
李柏耀因为身体就比较弱,从小就跟医院打交道,他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杨槐照在电梯侧壁的影子上:“所以说啊,人活在世界上的时候一定要勇敢一点,不要等来不及的时候独自遗憾当初为什么没敢迈出那一步。”
又沉默下去了。
门口早有几位医护人员焦急地等在门口,几分钟后,救护车的警报声从远到近,停在门口后,车门被迅速打开,担架上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已经没有意识了,被小心放到推车上后快速推向手术室。
电梯门开的时候,几个护士正推着车往手术室冲,叶鹤深连忙揽住许溪的肩,避免他撞到推车的护士。
“小心!”
推车上伸在一旁的手臂皮肤苍白地惊人,唯有溅上去的血和指甲油鲜红的触目惊心。
余下的人小声讨论着:
“听说是出了车祸,人好好地走在马路上,就突然被一辆黑色汽车撞飞了十几米。”
“对啊对啊,那司机好像还是酒驾,撞到人之后还不停下来,还往前冲。不过最后还是被好心市民拦住了。”
“这人看着才二十几岁吧,这么年轻就……”
“确实,希望能救回来。”
……
有时候感叹生命的顽强,有时候又真心哀叹生命的脆弱。
当走出医院的那一刻,炽热的阳光重新洒在身上,宛如重生。
前方的树荫下早已七七八八聚集了不少人,王仲德也坐在树下乘凉,见他们来了,笑眯眯地问:“来了?来这里歇着吧,这里凉快点。”
四人点点头。
众人皆是面色沉重。
等班干部清点完人数之后,王仲德就带着返回学校。
上车之后,许溪直接走到后排的靠窗座位做好趴在椅背上,同来时不同的是,这次用的是靠过道的手垫着脑袋。
旁边有人坐了下来,胳膊被人戳了一下。
“许溪。”:
没动。
“许幺。”
没动。
“好好,把你的手给我,我给你按按。”
还是没动。
“你再这样,我就……”叶鹤深的声音低低的,恰好只够他一个人听清,“我就把你摁在我腿上然后再帮你按手。”
许溪:“……”
许溪暗地里磨了磨牙,终于还是换了只手。
少年的手腕白净,腕骨突出,被额头压红的地方就很显眼,像是画布上随意铺洒的胭脂红。
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阳光,细致的照顾周遭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虽然有点尴尬,但也确实让许溪生出一点阳光温热岁月静好的温柔感。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当一个怎么样的医生?”许溪侧过头,面前的人静静地盯着他的手,显得很认真。
叶鹤深不急不缓地按着,看着那一小块地方被按出了一小块粉红色,微微勾了勾唇角。听见许溪的问题,也侧头去看他。
目光交汇。
许溪被看了一会,可能是手腕还在人家手里,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把脑袋转开了。
叶鹤深就停了下来,但还是继续握着他的手:“可以的话,我想进神经科。”
他没讲自己可能以后也做不了医生,只是觉得,如果那时候自己如果学有所成,母亲是不是可以陪他久一点。
许溪就说:“你挺厉害的,应该可以。”
“那你呢?”
“还没想好。”
王老(皱眉看向许溪四人):不是说不要三五成群,你们几个怎么回事?
许溪:我们是四个人。
医者为何,医者为何,前一个是医生是什么的意思,后面是医生为了什么的意思。大家应该也能猜到一点,王老也是叶鹤深母亲的老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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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