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被冯娘子从下人院拎到采买处,千雪就再没回过那低矮拥挤的集体通铺房,同批卖进来的四个丫头,命运已悄然分岔。
缩在寒风里的顺心一看见千雪,眼睛先是亮了一瞬,随即又蒙上一层更深的不安和怯懦。她慌忙从冰冷的台阶上站起,双手紧张地绞着单薄粗布衣的衣角,迎上前两步,嘴唇蠕动了两下,却紧张得没发出声。
自从那日被冯娘子从下人院带到采买处,她就再没回去过。见到顺心这张熟悉却更显憔悴的脸,千雪心头没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反而警铃大作!张副管事那充满恶意的眼神、那几乎将她推入深渊的陷害骤然闪回——顺心怎么会突然找到这里?她跟谁在一起?那个赵妈妈掌管的厨房……是不是又想搞什么花样?
千雪的心骤然绷紧,她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平静走到顺心面前,声音听不出多少温度,“顺心?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找我?”
“雪……千雪姐!”顺心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随即却做出了让千雪都差点后退的动作——她竟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地上!膝盖撞地的闷响在寒风中格外刺耳。
“千雪姐!求你……求你救救顺心吧!”顺心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
“咱们一起进来四个人,春花和红梅如今都在厨房了!就……就只有我还在那下人院,日日刷马桶、倒恭桶……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千雪姐,我知道你现在冯娘子跟前得脸……求你……求你帮我说句话,让我也来这里吧!做什么粗活都行,我……我真的受不了了……”她语无伦次,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千雪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她心里咯噔一下,顺心不是和春花红梅一起在厨房吗?厨房是赵妈妈的地盘,而自己和冯娘子正来自与厨房不合的另一方!顺心此刻跑来,哭诉着厨房有多可怕,却求着来冯娘子这边……这算什么?是厨房派来试探她态度?还是想借她这新人当跳板?更或者是想在她这里埋颗钉子?
想到此处,千雪背后都浸出了一层冷汗。那张副管事诬陷她偷东西时的情形历历在目,这府里,表面是一潭静水,底下全是吃人的漩涡!
她看着眼前痛哭流涕、卑微如尘的顺心,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忍。
同是天涯沦落人,做最底层杂役的痛苦她何尝不懂?若非亲身经历过张副管事那一遭,她或许就信了这份凄惨,或许……也会心软。
但此刻,千雪强压下心头那一闪而过的怜悯,声音比刚才更加冷静平稳,带着点疏离和谨慎的试探,
“哦?春花和红梅都在厨房了”
她故意顿了顿,观察着顺心的反应,“那……你怎么不去求她们帮忙?她们若开口,替你换个差事,或许比我这个刚调来采买处没多久的人,更有门路?”她紧紧盯着顺心,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变化。这话,既是反问,也是试探,若顺心真是被厨房指使来接近她的,这话就足以让她露出马脚。
顺心哭声一顿,眼神迅速闪躲开千雪锐利的目光,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她们……春花她……在厨房好像有点得意了,不太……不太和我们这些旧人亲近了……红梅……红梅性子你也知道,独得很,从来只做自己那份活……我……我不敢去麻烦她们……”这番话情真意切。
千雪沉默了,顺心或许是真的很惨,也很无助。但这恰恰是最危险的,她不敢确定顺心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不敢确定这份求助里是否包裹着厨房派来的陷阱。
她好不容易才在这采买处,在冯娘子和绿萝的保护下站稳一点点脚跟,正在全力为顶替绿萝的位置努力。此刻一丝一毫的错误或牵连,都可能让她前功尽弃。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这才缓缓开口,
“顺心,”她的声音很轻,但清晰的落入顺心的耳朵里,“你有你的难处,我能明白一点,但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她摊开手,展示着身上与顺心那身粗布相比稍好一些、但也绝谈不上富贵的青布袄裙,“我在采买处,也不过是个刚来不久、连账本都没摸透的小丫鬟,在冯娘子,郑妈妈那些人眼里,我连棵葱都算不上。”这话既是事实,也是在划清界限。
她目光坦然地迎上顺心绝望的眼神,“我自己的路都走得战战兢兢,生怕下一步踩空跌进坑里,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也没能力去替别人铺路搭桥。”她停住,看着顺心因希望破灭而更加灰败的脸,最后那句话,说得很慢,带着点斩断过往牵连的决绝,“更何况,你我同屋时也没多少交情。今日你贸然来求我替你谋出路……恕我直言,这份‘信任’,我担不起,也不敢担。”
顺心怔怔地瘫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所有的希望和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过身,佝偻着背,像一具失去灵魂的影子,一步,一步的,重新朝着那个飘荡着秽臭的下人院方向挪去。
千雪定定地站在原地,袖中的拳头紧握着,指节发白。
她能清晰地看到顺心那单薄瘦削的背影在寒风中一步一趔趄,肩膀不住地抽动着,走向那个充满了污秽与绝望的下人院。那佝偻的背影,像一记沉重的闷锤,一下下敲打在她心上。
理智告诉她,她是对的。刚被张副管事算计过,又在冯娘子和绿萝庇护下才勉强于采买处扎根。
顺心的出现太过突兀,又与厨房那伙人牵扯不清,谁知道是不是糖衣裹着的毒药?她自保尚且艰难,绝无能力,更没理由去拉一个无甚交情,甚至来历存疑的人上来。
可心底那一丝微弱的不忍,终究没被彻底扼杀。就在顺心即将消失在拐角的时候,千雪终究没忍住,往前小跑了两步,冲着那个绝望的背影提高了些许声音,
“顺心!”
那身影猛地一顿,却没立刻回头。
千雪吸了口气,声音不大,像是劝慰,更像是某种无力改变下的清醒忠告。
“不管你现在觉得日子有多难,靠谁……都不如靠自己!手里捏着点别人抢不走的真本事,认几个字,学点旁人不会的手艺……这才是立身的根!别总想着攀附谁!”
这番话,更像是她说给自己的箴言,只是在此刻,对着这个无望的“故人”,倾泻而出。
说完,她便立刻转过身,没有再去看顺心的反应,仿佛卸下了一点无形的负担,却又添了几分沉重,快步走向倒座房的屋门。
顺心缓缓转回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刚刚燃起的一点点火星,在千雪决绝转身的背影里迅速黯淡下去。
她听懂了,却又更绝望了——在这座深宅里,像她这样的人,能靠什么“立身的根”?她看着千雪消失在门内,最终只张了张嘴,对着空无一人的风廊,极其微弱地嗫嚅了一句,“……谢…谢谢……”声音飘散在风里,无人听闻。
她抬手抹了把脸,冰冷刺骨,然后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单薄的身子,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朝着那散发着熏人臭气的下人院挪了回去。
下人院角落,那片冰冷潮湿、弥漫着混合了劣质皂角也掩盖不了的浓浓恭桶气味的大通铺区域。顺心低着头,还没走近自己铺位,一个身影就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浓浓的廉价的桂花油香味堵在了她面前。
是王春花。
她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比粗布略好、却洗得发硬的厨房杂役袄子,虽然依旧低等,但比顺心身上那身散发着馊味的破衣强太多了。
王春花双臂抱胸,下巴微抬,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顺心红肿的眼睛和灰败的脸色,脸上毫不掩饰失望和轻蔑。
“怎么样?”王春花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逼迫,“是不是没成?瞧你这副丧气样!”她根本不需要顺心回答,那结果写在脸上。
顺心身子一哆嗦,把头埋得更低了,想绕开她走。
“啧!站住!”王春花一步跨上前,用力在顺心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那力道大得立刻留下一片深红的指甲印!
“啊!”顺心痛得低呼一声,泪水又涌了出来,本能地想躲。
“躲什么躲!”王春花声音更厉,透着一种小人得志的刻薄,“我就知道你这死丫头没用!这点事都办不好!赵妈妈今儿还问我呢,你让我怎么回?!”她语气既怒且惧,生怕在赵妈妈那里失了面子——她可是拍着胸脯对赵妈妈保证能把顺心塞进采买处。
“我……我说了……她不……”顺心委屈地嗫嚅着,却无法完整表达。
“她不帮你?!还是你笨得连话都不会说?!”王春花气得又伸手要掐,顺心吓得往后一缩。
看着顺心那副怂包样,王春花满腔的怒气无处发泄,又不敢真的闹大主要是怕管事责罚,最终只能恶狠狠的说,
“废物点心!千雪那点狗屎运都抓不住!你就活该烂在这下人院,刷你那臭烘烘的恭桶吧!一辈子当个掏粪的贱货!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滚开!”
她恶狠狠地说完,用力搡了顺心一把。顺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一只还没来得及清走的半满恭桶旁,那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王春花则像驱赶苍蝇一样,嫌弃地拍了拍衣袖,仿佛顺心身上的穷酸和晦气会沾染到她身上,扭着那穿着“好衣服”的腰肢,扬长而去,留下顺心对着满地的污秽和绝望,连哭都不敢大声。
千雪用力推开了倒座房的木门,屋内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仅靠一个小小的炭盆散发着微弱的热气。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压抑地吁出一口气,只觉得胸腔里堵得慌。
那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并非完全是对顺心处境的冷酷无视,更多的是那种眼睁睁看着别人即将滑向深渊,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的无力与自我诘问。
换位思考……若她是顺心,此刻困在那污浊不堪的下人院,被所有人踩在脚下,面对这陡然出现的、昔日同伴的“青云路”,会不生出一点求助的希冀吗?会不求人拉一把吗?易地而处,恐怕会想得更卑微、更绝望吧。
千雪用力闭了闭眼。那丝不合时宜的怜悯与对现实的冰冷认知在脑海里反复撕扯。最终,理智稳稳占了上风——张副管事的算计犹在眼前,赵妈妈的厨房派系敌我难明,她自身立足未稳,冒然伸手,只会是将自己和对方一同拽入泥潭。但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重,却像一块顽石压在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不能沉溺于这种无用的情绪。千雪猛地睁开眼,眸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顺心的路只能自己闯,而她千雪的立身之本,唯有靠真本事!她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份纠结甩脱,走到简陋的桌边,从小木箱里珍重地取出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