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河东郡,浦阪津。
月光下,河水波光莹莹,草虫喓喓。
两匹玄色骏马,轻蹄践涉鹅软石湿地,透过铁制钳具,呼哧着热气。马背上,挺直坐着两名军官,嘴里都衔着枚环。两名军官身后,是四千玄甲精兵,黑压压围近渡口,无不低声提戈,衔枚伏行。
徐晃和朱灵二将,奉曹操之命,星夜赶往浦阪津,此刻方至,后军就已传来消息,说黄河东岸传讯路业已打通,而远在潼关的曹操,传来旗令:白黑。——意为:曹操主力军已正式北渡。
徐晃掀起战袍角书写的暗语,找到对应旗令。破解后,对朱灵拈起两根手指。朱灵点头心领神会,即刻挥手招来旗手,改为夜间箭号,往后军传令:阳阴阳。——意为:确认收到,即刻抢渡浦阪津。
于是,曹军如夜间黑雾一般,密密匝匝地推船入河,小心谨慎,陆续渡过这段黄河浅滩。
百里之外。
潼关曹操营寨。
趁着夜色昏沉,曹操已有数万人马,悄悄乘船北渡黄河,抵达了风陵津。曹操亲自率军,和许褚等虎豹骑百余人留在南岸负责断后。
辎重车繁重,牛羊马都留到了最后,粮草上齐渡船后,还须由数十名光膀赤脚的军士充当纤夫,许褚亲自下河,与士卒合力推运粮船,夏侯尚、夏侯称踵步其后。
银白月光照耀下,数十处曳船的场面,格外震撼,军士们臂膊鼓壮,青筋暴起,却无人敢号声嘶吼,只能闷声低吟。即便如此,拉纤声仍如闷雷震抖,连黄河水都不住地颤动。
岸上围观的曹植,此刻正身披环锁铠,手掣宝剑,焦急地逡巡走动,护在曹操临时搭起的三角帐前。
崔缨端水路过,瞧见曹操正踞守在胡床边,危坐不乱,与老友窦辅对弈,谈笑自若。
真奇人主也。
崔缨慨然罢,来到曹植身边,叫住他道:
“喂,你歇停些吧,别晃了,很快我们也要登船过河了。”
曹植见了崔缨,心定不少,接过陶瓮,一饮而尽,浅笑问道:
“阿缨可知,这京兆弘农一带,流行一种民戏,名唤‘秦腔’。”
崔缨笑着,小声嘀咕道:“那可问得太‘专业对口’了,《秦腔》嘛,贾平凹的,还得了茅盾文学奖呢。”
“什么蛙?”
见崔缨不答,曹植在岸边盘腿坐下,继续说道:
“前日杨德祖同我说起,在他们华阴老家,当地还有一种‘皮影灯弄’,叫做‘华阴老腔’,源自河边纤夫号声。逢年过节,村民坐着自家的胡凳,拉着自制的胡弦,用上些许梆子,急促击节,寥寥数人便可演出一场场荡气回肠的戏来,更能再现秦地关中父老,那徜徉在渭河流域的强悍尚武之性情——”
曹植越说越兴奋,甚至唱起戏腔来:
“德祖说啊,这老腔,须得长者手持惊木,击凳作歌,正是——‘一声吼尽千古事,双手对舞百万兵’!——‘呔!兀那潼关古战场,长枪大戟、刀光剑影,忽而人欢马叫、气吞山河!却又为何,忽而鸣金收兵、四顾苍茫’!哎呀呀,原是‘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秦人齐吼老腔’——”
崔缨笑着打断曹植道:
“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啦——平原侯啊,这都啥时候了,还有闲情逸致唱曲儿呢?我奉劝你啊,真真是‘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曹植急忙拉住她的袖子:“我认真的,我是说,等仗打完了,真得和我,还有德祖一起,去那华阴县里瞧瞧去。那里有魏国古长城,我们一起去看皮影呀。”
“华阴么?”
崔缨想了想,望见渡口里卖力拉纤的夏侯尚、许褚等人,十分辛苦,不禁有些动容,只从曹植手中抽回袖子。
“子建,我想起一名姓谭的女高音,她在太平年代,阖家团圆时,曾唱过一支曲子。很多年了,曲调我忘却了,词儿仍记得,我想,你应该听一听。”
曹植有些迷糊。
崔缨在曹植身侧坐下,望着月光下,如流银般柔软的波光,映照着河岸黑黢黢和憎怖的树影,有些凄凉地吟诵道:
“华阴老腔一声喊,
喊得那巨灵劈华山啊,
喊得那老龙出秦川啊,
喊得那黄河拐了弯啊,
周秦汉几千年噢,
咱脸朝黄土背朝天,
梦里面黄河清见底啊,
通天的大路咱走长安啊——”
曹植敛起笑意,默默在心里识记这曲辞,似乎参悟不少曲义,懂得了崔缨劝他切实关注民生的用心。
“好了,时候不早了,来接渡风陵津的船只来了,关西军的驻营离这里不远,偷渡的事情瞒不了多久。我们快过河吧!”
“好,我去告知我父亲。”
“等一下!”
“怎么了?”
“子建你快看!是‘幺零零幺’!”
崔缨兴奋地跳起,指着对岸风陵渡传来的信号箭。
“什么妖?哪里有妖!?”
曹植按剑警惕,作防御状。
崔缨笑了,推他道:
“不是妖,是阳阴阴阳啦,这是军中最新的的传讯方式,意思是,徐晃将军他们,已经成功抢占西河营地了!”
“当真?”曹植大喜,“我这便告诉父亲去。”
崔缨原本笑着,下了河岸,就要等候曹植等人一起登船,忽而察觉些许不对劲,脊背一凉,回身看时,只听见丛林里,传来古怪的群鬼呜咽声,与黄河水的汩汩声混杂在一起,诡异惊悚。
崔缨再一揉眼,分明看清,远处山丘上,两纵列的骑兵,举起高高的利矛,正从潜伏的树影里,森然冒出,犹如天降鬼兵。
…… ……
蒲阪津这边。
徐晃和朱灵二将,已开始巡视西岸,督促军士,连夜在桥头阵地建立寨栅,准备接应曹操大军由河东进入河西。
到了后半夜,金柝声响,忽一阵阴风刮来,火光四起,关西军阀之一梁兴,率领五千多人,直奔徐晃营帐杀来。梁兴军百里急行,赶到浦阪津渡口,自然失却了西凉兵的优势,但以逸待劳的徐晃军也没占到多大便宜,仍在军力上焦灼难分。
“速速发响箭‘幺零零’传令!快——我军被西凉兵袭击,需要后军主力部队疾驰支援!”
“遵命!”
……
潼关东渡口这边。
情况十分危急。
曹操听到马超亲率上万关西军来袭的消息,只是皱眉,在胡床边攥紧了棋子。
曹军虽做了预防偷袭的准备,但所设陷阱,悉数西凉铁蹄蹈坏,如排山倒海般,密匝匝从丛林里压来。西凉军的矛戈兵器这样锐利,寻常陷阱根本抵挡不住,这个变数是许多人意料之外的。
黄河南岸,西凉军占据高丘,乱箭齐发,矢下如雨!曹军只剩百余名虎豹骑殿后,辎重车马已运走,零散木船极易被马超铁骑逐一击破,此刻再要有序地乘船北渡,决然不可能了!
崔缨想起什么,连忙冲着丁斐大喊道:
“丁校尉,皮筏!皮筏!快放皮筏啊——”
丁斐之前督造的三只皮筏,此刻正好顶补了渡船不足的空缺,而且铺张开来极大,浮力惊人,容量也远超寻常木筏,适合大规模抱群作战。且西凉弓箭兵尚在百步开外,而鞣制后的牛皮耐力惊人,完全可由木筏维护在北。
崔缨被人流冲散,跌跌撞撞,从河岸滚落下了滩涂,虽拗折了脚踝,却恰巧避开了原地射满的乱箭。不远处的夏侯尚见着了,光着膀子便跑来,抢在曹植之前,把崔缨扛了起来,转身便跑。曹植只能跺脚,骂骂咧咧去找曹操了。
西凉军呐喊:
“休要放走了曹操!”
“不要放走了曹操!”
火光四起,虎豹骑精锐,却在许褚、夏侯尚等人的指挥下,没有乱掉阵脚,纷纷掣刀防护在前。许褚和张郃等大将,见事情紧急,赶忙扛起曹操的胳膊,架着曹操就要登船渡河。
“主公快走!褚与众将掩护,与马超小儿血战到底!!”
可下一秒,船夫却被流矢射杀,又一只羽箭往曹操飞来,被一旁的窦辅挡下,直穿肺腑。
曹操疾呼:“君佐!——”
曹植急喊:“叔父——”
众将再次搀扶曹操登船,慌乱之中,又是一个不防,曹植也被利箭擦伤了脸,鲜血直流。
“子建——”
崔缨失声尖叫,又从船上跌落在滩涂里,一时忘却脚踝的疼痛了,挣扎着爬上前,拉拽曹植躲在船后。
曹植并不顾自己的安危,只一心在他父亲身上,见护卫曹操的许褚无盾,便急中生智,冒险从一匹逃生的马背上取下马鞍,一把甩给许褚。
“许叔父,举鞍作盾!举鞍作盾!”
许褚接了马鞍,左手为曹操挡箭,右手则拼命划棹撑船。曹操、曹植、崔缨等人,在船上躲箭,张郃、夏侯尚、夏侯称等人骑马阻拦冲杀过来的西凉骑兵。
“休走了曹操!曹贼!拿命来——”
一声霹雳惊呼,从西凉军里飞奔出个矫健的身影,看不清面孔,在黑夜中穿行,如同巨型鸱鸮,拎着长矛便往曹操处搠来。
铿锵数声利器鸣声,崔缨从船舱里望见,披白袍、骑白马的夏侯尚,与那团黑影缠斗在一起,双双挥舞长矛,犹如黑白双龙恶斗,旁人不敢近前。猜出那黑龙是马超后,崔缨不禁替夏侯尚捏了把汗,握紧了船沿,却什么也做不了。
两人骑术相当,但夏侯尚到底年轻,力敌马超数个回合,终究不胜其武,肩膀被砍伤。堂弟夏侯称,忙挥矛助力,也不是对手,还中了流矢在面颊,跌落马下。
许褚及时上前,一刀朝着马超的坐骑砍去,惊得那黑马前躯腾跃而起。许褚又与马超简单战了数个回合,不敢恋战,急忙拉拽着受伤的夏侯尚和夏侯称,掩杀着残兵,往河里退去了。
连绵不绝的西凉兵冲杀而至,正是极其危险的关头,丁斐急中生智,命人将成群的牛马砍断绳索,用以作饵,关西兵卒果然暂时放弃追剿,不顾马超呵斥,不听马超的指挥,只顾贪婪地抢夺着滩涂里的牛马。
就这样,许褚、张郃等人护着曹操的渡船,慌不择路地在黄河边驶了四、五里,马超军仍不断追赶、射箭。直到夜近阑干了,才终于成功地强渡黄河,马超也只能在南岸望河兴叹。
险渡结束,天已大亮,黄河北岸,陡壁萋萋,十分地寒凉。
渡船上,人仰马翻,人人泥污满身,狼狈不堪,疲惫地瘫在船舱里。
先渡河的大军,听闻曹操在后方遇袭,无不担惊受怕,在岸边驻足等候了一晚上。
风陵渡边,曹洪、刘勋、李典、曹休、贾诩、陈群、杨修、王粲、陈琳等人,纷纷跪倒在地。
众人翘首望见曹操平安无事,在许褚、丁斐的搀扶中下了船,不禁悲喜交集,掩袖拭泪起来。
曹操却先是安慰了渡河幸存的残部兵将。
“诸位,辛苦了!”
然后被冷风一吹,曹操似乎有些头痛,但却故作大笑。
“如若不是文侯,今天啊,孤竟差点被这马超小贼困住呀!”
曹操又替文武官吏们分析道:
“百余名虎豹骑,得益于数张牛皮筏,存活近八十余人。且浦阪距此潼关有百里路程,关西军来不及夺回渡口,徐晃、朱灵二位将军,成功抢驻河西营地,所以说到底,这一仗,不过是孤吃了一惊,于三军无伤,也算险胜了啊!”
众人见曹操乐观如是,也就此放下心。
……
伤兵营里,多名医官忙着拯治,曹操亲自慰问,漠然地听着随侍汇报伤亡情况。
许褚、张郃,身各中数箭,高烧卧床,身软无力;
夏侯尚肩膀有一道重伤,整个人昏昏沉沉,可在烛光照耀处,前心后背,新旧伤痕,累累如雷痕,不计其数,满室皆惊;
夏侯称,年十八,夏侯渊第六子。面颊中箭,流血过多,不治身亡;
窦辅尸体,从河水里捞出,停放在角落,身上遍插羽箭,都是肉躯替曹操挡箭的证明。
曹操握了握他老友的手,又抚摸上夏侯称冰冷的脸颊。——曾经,那个身姿健硕,谯郡逐虎,跟曹丕一样聪慧,满口唤他“姨父”的臭小子,再也不会说话了。
崔缨吹了一夜冷风,不住地咳嗽,但还是忙着给曹植脸上擦药。
她很少见到曹植这样怯懦流泪的。
曹植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窦叔父祖上满门忠烈,在父亲平定荆州后,征辟进了相府,全家徙居邺城。逢年过节,都会来府中作客,待我和二哥三哥,如同亲子……是不是当初,只要我不曾接受那套环锁铠,窦叔父便不会死了?”
“还有叔权弟,他曾射死猛虎的啊,那样凶恶的野兽,都拿他没有办法的。怎么就为了救护他堂兄,被区区暗箭所伤呢?……就在不久前,他,还跟我们一起踢了蹴鞠呢……”
“这样灿烂热烈的少年,就这样混混沌沌地死掉了吗?从军一路寡言,写了无数书信给夏侯姨父报平安。还托我给子桓哥,寄送些珍奇漂亮的朱鹮、鶬鶊的鸟羽。临终了,却一句话也留不了。你说,我以后有什么颜面,去见夏侯威呢。”
“‘忽而人欢马叫、气吞山河,却又为何,忽而鸣金收兵、四顾苍茫’?……”
说罢,曹植伏在榻上,折腰啜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