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所有人,都在遵守曹丕定下的规则,颂德作赋时,偏这应氏二公子站出来,慷慨作诗,谈王师征伐,谈山河一统,打破了宴会的吹捧气氛。崔缨瞬间来了精神气,速写记录下他的作品。
应璩与应玚性格迥异,颇有汝颍侠士之风范,他的诗风颇具哲理,是魏晋玄言诗先驱。今日即兴所作,多写法令治化之事。虽离了命题咏物的本意,但曹丕并未介怀,反而赐中赏,盛赞此君,风华绝世。
“人才不能备,各有偏短长。稽可小人中,便辟必知芒。苟欲娱耳目,快心乐腹肠。我躬不悦欢,安能虑死亡?哈哈——”应璩念诗毕,爽落地将手中半杯美酒,一饮而尽。
崔缨笑了,这应璩,是个讽刺宵小的行家,阴阳怪气的高手,怪不得常见曹植跟应氏族人走得亲近,这等豪杰,确实值得深交。
过了不一会儿,远远望见阮瑀带着一篇《筝赋》登场。
年冬时节,在高阁听阮瑀抚琴《猗兰操》的场面,崔缨还一一在目,便收起玩心,心怀敬重,认真倾听,援笔抄录。
阮瑀精习乐律,通晓五音,即兴咏物以古筝为对象,自是他擅长领域。可听者有心,在四言短句之间,崔缨却品出了许多弦外之音。
落笔,从古筝材质造型写起,赞美它的卓尔不群,乃乐器中翘楚——“苞群声以作主,冠众乐而为师”;
接着写古筝发幽微之声,深含“诗言志,歌永言” 之意,突出音乐教化的作用——“清者感天,浊者合地”;
然后又谈到弹奏古筝时的指法,十分雅致——“折而复扶,循覆逆开。浮沉抑扬,升降绮靡”;
再顺畅自如,从乐器过渡到修身养德——“平调定均,不疾不徐,迟速合度,君子之衢也。慷慨磊落,卓砾盘纡,壮士之节也”;
最后,曲终收拨当心画,托物言志,暗含生不逢时、伯乐难求之慨叹——“曲高和寡,妙妓虽工,伯牙能琴,于兹为朦”。
行为士则,言为世范的儒家教义,深深烙印在阮瑀的心里。他是建安七子里,一株庄重不可亵渎的青莲,毕生却困囿于贫病与不遇的泥潭中,苦苦挣扎,至老仍有向上而生的勇气。君子大道在浊世不可行,可苟且逶迤,又非壮士之节。所谓道德,到底是绳索还是摆渡船?阮瑀不知,惟愿古筝铮铮,留音千古,与文字共同见证,他曾昂扬谱写的生命绝唱。
全赋浑似天成,微言大义,似湖风过境,吹走繁钦颂赞砚台之浊气,赢得座上宾客连连赞许。
曹丕很高兴地说道:“元瑜之作,悲慨多气,平易质朴,多含汉音,间有奇语。受中赏——”
当徐幹带着一篇《玄猿赋》登场诵读时,众宾又是惊奇。
徐幹所作,是首中规中矩的咏物赋。可整座铜雀园,并未饲养猿猴这等烈兽。众所周知,猿猴生长于峡谷深山之中,跳脱于悬崖古树之间,向来无拘无束,不易为猎人所获,更别提驯化豢养了。
曹植侧耳听完了全篇,明白他这位好友的深意,顿时笑得不能自已。
崔缨誊录毕,捧起徐幹的赋再细细拜读,不禁肃然起敬:
徐幹笔下的玄猿,并非俗物,而是漱流霞、饮清露、沐甘泉的森林灵物。它遁藏于南山,朝迎晨曦,可从容穿梭乎幽涧内外,亦可倒挂枯枝,在松柏云间俯仰抻腰;暮听风声,可坐观岫岩漫生烟霞,亦可长啸哀鸣,使峡谷回响,属引凄异,不绝如缕。恍若天地只剩此一灵猿,在青藤间自由飞荡。明月清辉濯素,玄猿怡然,高卧岩穴之中。
这分明,是徐幹自个儿向往的,隐逸仙人的生活。
崔缨不解曹植笑意,她能品析出的,尚且只是这第一层,可第二层究竟是什么,能把曹植逗乐成这样呢?玄猿赋,玄猿赋……崔缨这才发现,到场众宾中,也就吴质的皮肤最为黝黑了。崔缨赶忙咬唇掩饰住笑意,假装抬头望天去。
这吴质从前,不是跟在曹丕身边的白面书生么?怎么数月不见的功夫,跟着曹丕督造铜雀台,就被晒成这样啦?
“清新流丽,平和自然,造语匠意,善用虚字,受上赏——”
徐幹是五官中郎将府文学,这篇赋立意深远,曹丕自然给了很高评价。他敬慕徐幹许久,但据崔缨观察,徐幹对曹丕也好,曹植也罢,态度都较为冷淡,并不能看出偏向哪边。
最令人咂舌的,作赋出乎人意料的,当属低调坐在末席,迟迟登场的刘桢。
“结果阿之扶桑,接西雷乎烛龙。入镣碧之间,出水晶之都。上青臒之山,蹈琳珉之途。玉树翠叶,上栖金乌。错华玉以茨屋,骈雄黄以为墀。纷以瑶蕊,糅以玉夷……”
刘桢的《清虑赋》,缔造了一个奇幻瑰丽、不惹尘埃的神话世界,把崔缨震惊得不行。
所谓“清虑”,清除销解世俗烦忧罢了。物洁则心清,就像“一片冰心在玉壶”,坦荡表露贞亮品性,给人清爽冰凉的感觉;反之,唯有心灵清澈如镜,才能观照得见天地间,那至高至美至真。
天下大乱以来,社会动荡不安,人人各怀异心,充斥着不信任。刘桢对金碧辉煌的场面刻画,并非对物质享乐的追求,而是对秩序社会的向往。不随世俗沉沦下泥,以 “清虑” 守护内心的纯粹,如“玉树翠叶,上栖金乌”,孤高而光明。
全篇赋作,好像童话一样,可予人以甜美的异世界抚慰。在浑浑浊气人间谈真善美,真的很理想主义了。可刘桢还是刘桢,建安文学还是建安文学,历史在这瞬间,定格了这份纯真人性的美好。
“笔气隽逸,刚正遒劲,高风跨俗,善用清丽之辞,不愧为平原侯庶子,受中赏——”曹丕慷慨评价道。
曹植突然激动地唤道:“嘿嘿,阿缨,快看,仲宣登场啦!”这才发觉她早换座溜了。
崔缨顺着曹植目光看去,见王粲头戴进贤冠,单手褰裳,单手托起一卷纸稿,亦步亦趋,像从古画中走来的儒生似的,庄严站立在筵席中央了。
曹植自言自语打趣道:“这王老先生,还弄了妆面呢!”
众人都为王粲出场时的装扮和气度感到惊叹,毕竟这位王公贵胄,是蔡邕最爱弟子,怎么也是建安文坛公认、身份与才名俱高的重量级人物。但更让人惊喜的是,紧随王粲脚步的,乃一群白鹤扮相的青年男女,共十二名,皆是严妆饰容的舞者。笙箫如缕,鹤舞翩翩。
王粲不负众望,作《白鹤赋》以示娱诸宾,大意如是:
白鹤啊白鹤,你是受天地精华诞生的淑灵。
是丹唇皓齿的少年,是脸颊绯红的少女。
丹砂之顶,瑶玉之趾,玄眸炯炯,素羽皦皦。你踏雪凌冰,从扶桑飞往旸谷,托举两位名唤赤松王乔的仙人。有时徘徊高翔,搏击长风,吭声清唳穿云;有时垂翼笼月,踏着北斗七星,掠过漫天虹霓,宛若姮娥的霓裳羽衣。
你常常居住在天宫液池里,那里有紫气缭绕,而你隐匿在朱华碧叶间,悠然休憩。与鲤鱼嬉戏,与神龟共饮朝露,无缯网之忧,唯有朗月清风之趣。君本仙物,比翼鸾凤,可却被贬凡间,受尽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你穿过邺城北林,来到清漳河畔,濯足濯翼。可却被罗网束缚,豢养在这铜雀园庭。你困守于此樊笼,再不能远游遐举,夜夜思念白云故乡,夜夜长鸣涕泣,沾湿了残损的羽翼。何时能再逍遥蓬莱渚,何时能重返昆仑虚?
白鹤啊白鹤,良禽择木,贤士择主。
为何偏偏唯有你,冻毙于霜雪,铩羽于枯林?晨风为你寄恨,青冥为你写志。你可听见漳水幽咽,你可听见黍离悲叹?草木枯荣,岁岁又年年,这世间万物都在保佑你,能早日挣脱羁索,举翮再摩万丈穹霄,乘风再逐长空万里。
白鹤少年啊,你慢些飞吧,飞越林壑,飞越溪谷,飞往那缥缈的云端之外,永永远远地保存,那份文静、忠贞、长寿的纯良秉性。
……
一支鹤舞终了,一篇鹤赋诵毕。
满座沉寂片刻,掌声雷动,如暴雨倾泄,不绝于耳。不少文士感王粲之赋,不禁泪下潸然。崔缨也激动不已,连抄录执笔的手,都是颤颤巍巍的。
曹丕抚掌笑道:“才情横溢,辞藻华美,哀婉深情,有仲宣先生坐镇邺城,乃我曹家文学之大幸!受上赏——”
此刻,曹植对王粲的崇慕之心达到了顶峰。显然,他对这篇《白鹤赋》兴趣极大,里面寄托的士不遇和世多恶禽之情志,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年纪的创作范畴,从曹植欣喜的表情中,崔缨就看得出,他是极爱此类题材的,也是胜负欲极强,当晚回府就势必会通宵仿作的。
王粲,一直是曹植文学创作成长路上,最好的老师。
……
再后来,宴会上还有其他宾客写作的诗赋,在崔缨听来,都觉得平平无奇了。只是她心里有些疑惑,似乎总觉得少了谁。
对了,杨修呢?
他可是曹植四友之首,怎么可能放过这样好的崭露头角的机会呢。
崔缨将目光扫去,在朝臣席座中寻找杨修的身影。只见司马懿左侧,那杨修被曹植连灌数杯,醉得如泥,早瘫坐在案几上,不省人事。曹丕等人,都并不在意。
不应该啊,杨修是最知晓曹操心思的,这场西园宴游,名义上虽是曹丕主持,但背后是曹操支持安排的。曹丕让崔缨笔录,就是为了呈献给曹操那些歌功颂德的文章。这样重大的场合,杨修怎么会不知节制,任凭曹植接盏连杯地劝酒呢?
正胡思乱想间,台上念诗的已是最后一人。
那人并非宴席的宾客,只是廊道站立的乐师,自称名为左延年,自告奋勇说来给五官中郎将和平原侯献诗。
“始出上西门,遥望秦氏庐。秦氏有好女,自名为女休。休年十四五,为宗行报仇。左执白杨刃,右据宛鲁矛。仇家便东南,仆僵秦女休……”
曹丕很高兴地说道:“自创新曲,配诗入乐,左先生奇才,有赏——”
“多谢中郎将!”
曹丕又好奇问道:“只是,今日诸宾所作,大多咏物,先生何故有此咏史之雅志呢?”
左延年哈哈大笑,捋须沉吟道:“中郎将有心了,老夫确实,并非无端以女休为歌咏题材,只是见席间有位英气的侠女,酒量尚可,又能搦翰成书,老夫深感这邺中园林,真乃钟灵毓秀之宝地,这才有了灵感,作此诗献与公子。”
众人闻言皆惊,纷纷环顾,寻找左延年口中的“侠女”。
崔缨轻咳罢,为身份即将暴露而紧张起来。曹丕愣住,想了一会儿,朗声大笑,起身出席,对众人介绍道:
“舍妹女缨,略通文章,今日诸位先生大人的良作,皆由她执笔抄录,报与丞相。此番男装既被识破,那子桓便把话说开了,今后,凡西园宴游,她都可自由出入,与相府公子无异。诸公,请畅然续杯罢——”
群臣议论纷纭,看戏取笑者不在少众。两汉女性地位比后世略高,但抛头露面,能以诗文折服一众男人的,几百年来,不过卓文君、班昭、蔡琰等人。看出崔缨女扮男装的,自然不止左延年一人,但没人料想得到,堂堂五官中郎将,会给予崔缨如此特权。于众宾前挑明她身份,也颇有宣示主权的意思。明明白白告诉众人,她崔缨就是给他曹丕办事的,是将府的人,而不是侯府的。
崔缨为曹丕的话感到有些喜悦,又有些不安。与曹丕越多利益纠葛,她就越难脱身。
酒过三巡后,曹丕回座,总结了几句。命仆从最后端上一叠竹简,传示众人。
“文可载道,诗赋揄扬经国大义。善哉!今日文宴,群采纷呈,子桓以为,除到场诸君之外,还有一人,其作也,‘文气豪宕,刚健质直’,乃当世文章之孤品。可叹其人身死,文集散落,丕命人整理成册,特献与诸君共赏——”
崔缨翻开竹简,只见首篇便是:
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
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
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
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
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
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
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
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厝。
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
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夷齐何足慕!
这篇五言,豪迈不羁,比应璩写得还要成熟老练,众宾拜读罢,纷纷竖起拇指,赞叹有加,却寻觅不见集册中人名。
“敢问中郎将,此乃何人鸿作也?”
“不是别人,正是北海孔融。”曹丕笑道。
这一笑,把众文士惊得够呛。
无人不知,三年前,故少府孔融被曹操所杀。曹丕素好文学,为孔融整理文集之事,早传得沸沸扬扬,可当众展示孔融诗作,邀宾客共赏,实在胆大惊人。为此,部分同情孔融的旧臣,不禁对曹丕心生几分敬佩。
但有一人脸色就极为难堪了。座中何人不知,那名儒孔少府之死,是路粹经手诬谤的。曹丕公开赞扬孔融其人文学才华,表示缅怀,让路粹坐立难安。前几日他还和曹丕交情甚好,今日就被当众打脸。这曹家二公子,喜怒无常,把路粹惊起一身冷汗来。
崔缨倒对曹丕这等趣味见怪不怪了,但能看到讨厌的小人路粹脸绿成那样,她笑得快把后槽牙咬碎了。
好吧,好吧,看来这场建安文学宴会,拔得头魁的,不是繁钦,也不是王粲,是一缕盘旋在邺城上空的孔融幽魂。
崔缨正笑间,却听席中有人发声道:
“中郎将盛宴款待我等,更赏重金勉励才学之士,然烛火幽微,怎可遑比日月。还望中郎将不吝笔墨,将您适才所作琼篇,传示一二——”
说话的,正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司马懿。此刻他眯着小眼,笑呵呵道。众人听了,对曹丕投向满怀期待的神情。
“仲达啊仲达……”曹丕指着司马懿,笑得只把话说了一半。
原来,在群臣饮酒赏鹤舞之时,曹丕已安静写下一篇乐府题材的杂言诗,此刻稿纸,正被他倒扣在羽觞一角。
于是曹丕呼唤吴质上前,命他宣读己作:
“题曰:《大墙上蒿行》——
“阳春无不长成,草木群类,随大风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独立一何茕。四时舍我驱驰,今我隐约欲何为?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
“适君身体所服,何不恣君口腹所尝?冬被貂鼲温暖,夏当服绮罗轻凉。行力自苦,我将欲何为?不及君少壮之时,乘坚车、策肥马良。上有沧浪之天,今我难得久来视;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难得久来履。何不恣意遨游,从君所喜?
“带我宝剑。今尔何为自低卬?悲丽平壮观,白如积雪,利若秋霜。驳犀标首,玉琢中央。帝王所服,辟除凶殃。御左右,奈何致福祥?吴之辟闾,越之步光,楚之龙泉,韩有墨阳,苗山之铤,羊头之钢。知名前代,咸自谓丽且美,曾不如君剑良绮难忘。
“冠青云之崔嵬,纤罗为缨,饰以翠翰,既美且轻。表容仪,俯仰垂光荣。宋之章甫,齐之高冠,亦自谓美,盖何足观?
“排金铺,坐玉堂。风尘不起,天气清凉。奏桓瑟,舞赵倡。女娥长歌,声协宫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酌桂酒,脍鲤鲂。与佳人期为乐康。前奉玉卮,为我行觞。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一篇乐府,从自然草木荣枯,联想到时光流逝、人生须臾。铺排有汉赋之遗韵,罗列服饰、宫室、女乐、酒食之飨,句式残次错落,三言至八言齐备,读来朗朗上口,令人耳目一新。曹丕一篇《大墙上蒿行》,独辟新领域,让满座宾客佩服有余,纷纷起敬,上前捧卮。
“二公子天资文藻,下笔成章,臣等才艺驽质,实在不及啊!”各种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曹丕哂笑,一一谢过。
崔缨抄录完毕,把写秃了的毛笔一扔,向后伸了个懒腰。
唉,又有好戏看喽——
果然,与曹植亲善的几个文人,顿时坐不住了,丁仪直接越过烂醉的杨修,凑到曹植身边,急切地低语了几句。见曹植无动于衷,仍是憨憨地笑,丁仪急坏了。
“丁曹掾,何必心急。平原侯是否作出诗赋,又与你何干?”吴质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本大人说话?”
见丁仪跟曹丕亲信争吵起来,曹植连忙劝解。
“哎哎哎,不必如此——”
转眼间,曹植也学崔缨伸了伸胳膊,还把腿蹬直,随性无状地将脚挂在案上。
“吴季重,喏,本侯脚下,多的是诗,你且随意拿一个来读读即可。”
“子建,坐好,不可无礼。”
被曹丕一说,曹植才耸耸肩收回脚,吴质虽不喜,但也只能唯诺奉命,弯膝下蹲,拾起曹植案边乱扔乱揉的纸团。挑了一个,展平捋直,站起来面向众人念道: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
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
驰骋未能半,双兔过我前。
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
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
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
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
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
脍鲤臇胎鰕,炮鳖炙熊蹯。
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
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
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
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
吴质刚念完,筵席间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纷纷叫好。比曹丕那篇反应还更强烈。一时间,又有另一批人上前,寿祝平原侯曹四公子才华横溢、有父诗风范云云。
崔缨冷静地在一旁观望着,见曹丕脸色平和,暗自思忖道:《大墙上蒿行》也好,《名都篇》也罢,都言宴饮游乐之事,都是这个时代的上乘佳作。为何士人的反应,前后有些许差异呢?
兴许,二者并无优劣的可比性,毕竟形式不同。一个重抒情,代表汉乐府遗声,婉转缱绻,思绪跳跃,类似后世的小品散文;一个则重在叙述,代表五言新声,语句流畅,工整押韵,一气呵成。李白那句“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正是典出《名都篇》,然而曹丕的《大墙上蒿行》,也被清人王夫之将诗视为长句长篇的开山之祖。
但关键是,哪种风格的作品,才更顺应这时代大洪流呢?
汉末五言兴盛,士人向往建功立业,情志高昂,对和平自由的太平盛世充满向往。比起曹丕蕴含哲理、怀忧生死之作,很显然,曹植这篇饱含生命激情的宴游诗,更能带动气氛。
崔缨也没兴趣,听两拨文臣辩论哪位公子所作更好,她只是抄完这两首,心有些疲乏。观望着轰轰烈烈的这场建安文学盛宴,发愣了好一会儿。她很想一个人静一静,很想吟唱一首唐诗。那位诗人笔下,同样有酒,有握不住的光阴流沙,有生、老、病、死,有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崔缨凭着遥远的记忆,木然地小声念道: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念完,低头,噙着泪,忍着没哭。
……
“子嘤,方才你念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