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除夕,萧家也备下了些许肉菜,一年到头忙活,过年也买两块饴糖给娃儿当个零嘴,家里热热闹闹的。一辆驴车吱呀呀地停在了萧家篱笆院外,二叔萧长刚率先下车,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色细布长衫,面容白净。他扶着儿子萧全下车,嘴里叮嘱着:“全哥儿,慢点儿,当心脚下土坷垃绊着。” 萧全穿着崭新的蓝色绸缎小袄,小脸白净,一下车就微微蹙着眉头,小心地避开地上的鸡粪和杂物。
二婶赵氏利落地跟着跳下,嗓门洪亮地笑道:“爹,娘,大哥,大嫂,我们带着全哥儿回来过年了!” 她手里提着个油纸包,“酒楼里大师傅做多了的桂花糕,我带了些回来给孩子们甜甜嘴。”
老王氏原本在院里搓麻绳,一听这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脸上笑开了花,快步迎上前,目光直接越过儿子儿媳,精准地落在萧全身上,一把就将那孩子搂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叫起来:“哎呦我的全哥儿!可想死奶奶了!快让奶奶瞧瞧,这又长高了,小脸也圆乎了,到底是县里的水土养人!” 她那布满皱纹的脸因喜悦而泛光,粗糙的手掌不住地摩挲着孙子的头脸,那份毫不掩饰的疼爱,与平日里对家里其他孩子的态度截然不同。萧全皱着一张包子脸,一动不动的坐着任凭奶奶粗糙又温暖的手在他脸上抚摸,眼里带着一丝无奈,显然这种事每次他回来都会发生,他早已习惯。
晚饭时,气氛看似热络。老王氏一个劲儿地把桌上仅有的几片薄肉往萧全碗里夹,嘴里念叨着:“全哥儿,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萧大丫和萧木头默默吃着饭,萧石头也安静地坐在一旁。
话题不知怎的,就转到了萧石头明年开蒙的事上。二叔萧长刚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县城人特有的审慎:“听爹说,打算明年开春让石头去村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长勇和萧石头,最后落在萧老汉身上“读书是好事,明理。不过,爹,大哥,不是我做弟弟的多嘴,这读书的花销,可不是个小数目。束脩、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钱?咱们庄户人家,攒下几个钱不容易,可得掂量清楚了。”
二婶赵氏立刻接口,声音响亮,带着一股现实的精明:“他二叔说得是!我们在县里头,见得多了!多少人家砸锅卖铁供个读书郎,最后功名没捞着,反倒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地都种不利索了!要我说,石头这孩子机灵,不如大点儿了,跟他二叔学学算账,或者去城里学门手艺,那可是实打实的饭碗,饿不着!”
她说着,又看向萧全,语气带着炫耀:“就像我们全哥儿,在县里开蒙,先生都夸他聪明,可这花费,唉,真是……束脩贵不说,那好一点的笔墨纸砚,更是烧钱。” 她这话明着诉苦,暗里却点出自家儿子读书聪慧但花费巨大,腾不出钱来帮大房了。
老王氏听着,夹菜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看着萧石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又把一块点心放到萧全手里:“全哥儿,吃这个,甜。”
萧长刚见气氛有些凝滞,又放缓了语气,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爹,大哥,我的意思是,石头还小,不妨先看看。若是块料,家里再紧巴也得供。若是不是,早早打算,也别浪费了银钱,耽误了孩子。咱们庄户人家,最怕的就是不切实际的想头。” 他只字未提出钱出力,话里话外却充满了对石头读书这件事的精明评估和不看好。
萧石头始终低着头,默默吃着碗里的饭。他能感受到二叔话语里的衡量,二婶语气中的对比,以及奶奶那不由自主的偏爱。他没有抬头去看父母此刻脸上的神清,只是把二叔那句“不切实际的想头”和奶奶对萧全毫无保留的疼爱,默默地记在了心里。他知道二房肯定不会帮忙,可他现在人微言轻,靠他自己也读不了书,只能靠爷爷和爹了。
晚饭后,萧全被奶奶拉着问长问短,塞了一兜的零嘴儿。萧石头、萧大丫帮忙收拾碗筷,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压低声音对父亲说:“他二叔这话是怕咱家沾上他们吧……”
萧长勇沉默了很久,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黝黑而布满沟壑的脸,最终只沉沉地“嗯”了一声。
萧石头端着一盆洗碗水走出厨房,将水泼在院角的菜地边。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小院照得朦朦胧胧。他抬起头,看着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
他比谁都清楚读书的艰难,但在这个时代,对于农家子弟而言,科举读书几乎是唯一的阶层跃升通道。二叔的质疑并非全无道理,但家人即便艰难也愿为他尝试的支持,一个无比坚定的决定在他心中铸成:这条路,他不仅要走,还要走得稳,走得远。对一个现代人来说,应试教育其实是他的长处,他燕开大学文学院毕业,参加工作后又带了三届学生参加高考,坚持、专注、勤奋,是他最好的优势。
他转身走回厨房,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萧大丫正在就着温水刷锅,见他进来,柔声道:“石头,放那儿吧,姐来弄,天冷,你快去歇着。”
萧石头摇摇头,拿起灶台边一块干净的抹布,开始默默地擦拭锅台和案板,动作仔细而认真。他看着跳跃的油灯火苗,在心中再次默念:“我不会辜负爷爷和爹的。”
夜色渐深,小院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