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萧石头身体完全康复,开始跟着参与家中的轻省活儿。他最喜欢的是跟着爷爷萧老汉去地里,老人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话不多,但那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抚摸庄稼时,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和笃定。
萧石头很快发现,爷爷耕种极有章法。他注意到去年种豆子的地块,今年被翻整后点上了粟米,而一旁原本种着粟米的地,则准备种下新的豆种。这熟悉的模式让他立刻联想到前世的农业知识——轮作,用以维持地力。
“爷爷,”萧石头指着正在播种豆种的地,用稚嫩的声音问道,“这块地,去年是不是让粟米娃住过了?今年请豆子娃来住,是为了让它歇歇脚,长得更壮实吗?”
萧老汉正准备弯腰撒种,闻言动作一顿,惊讶地低头看向还没锄头高的小孙子。他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五岁的娃娃,竟能注意到田垄间的茬口变化。
老人放下豆种,抓了一把脚下的泥土,在粗粝的指间捻了捻,语气里带着一种讲述祖辈传承的庄重:“哟,咱石头眼睛真尖。是这么个理儿。这地啊,就跟人一样,不能老干一样的活儿。豆子娃仁义,在土里留了‘劲道’,明年粟米娃来住,就能吃得饱饱的。这叫‘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地才有良心,不亏待咱庄稼人。”
萧石头心中豁然开朗。古代农人的智慧呀,爷爷不懂什么“固氮作用”,却懂得朴素的共生哲学。农民靠土地生产,也深爱着这片土地,不禁让他对脚下这片土地和依靠它生存的人们,生出了更深的敬畏。
农闲时分,萧石头最喜欢搬个小木墩,悄悄溜到村里老秀才家那间低矮塾舍的窗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参差不齐的稚嫩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那朗朗的书声,常常让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前世的教室,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那些埋头苦读的身影。
“咦,你这小娃儿,怎么天天蹲在这儿?也想读书识字吗?” 一天,老夫子拄着拐杖出来透气,他早就发现了这个雷打不动的小“旁听生”。老夫子年纪约莫六十上下,头发胡须都已花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儒衫,虽然清瘦,眼神却颇为清亮。
萧石头吓了一跳,有些紧张地从木墩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老夫子捋着花白的胡须笑了,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你才丁点大,再过两年,让你爹娘送来开蒙吧。”
“先生,我……我能背《三字经》!” 萧石头脱口而出,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或许是那种对课堂的本能眷恋,或许是急于为自己争取机会。前世作为语文老师,《三字经》《千字文》这类蒙学经典,他早已烂熟于心。
老夫子闻言,脸上笑容不变却露出不信的神色:“哦?你这娃娃,莫要吹牛。背来老夫听听?”
萧石头深吸一口气,表现的时候到了,他站直了小身子,用尚且稚嫩但异常清晰的童声,一字一句地背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他背得流畅自然,毫无滞涩,直到背了长长一大段才停下。
老夫子听得愣住了,半晌回过神来,惊讶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补丁衣服、面黄肌瘦的五岁稚童,抚须沉吟道:“奇哉……谁教你的?”
“是……是趴在窗外,听里面的哥哥们念书,自己记住的。” 萧石头连忙解释,面对教了半辈子书的前辈,他心里有些打鼓,生怕露出更多马脚。
老夫子盯着他看了良久,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最终缓缓点头,语气郑重了许多:“过耳成诵,闻辄能记……你这娃娃,确实有些夙慧,是块读书的料子。罢了,老夫改日跟你爷爷说道说道,若家里愿意,明年开春,你就来上学吧,束脩……老夫可以酌情减免一些。”
萧石头心中顿时被巨大的喜悦填满。读书,在这个知识被少数人垄断的时代,是无比奢侈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他这样的农家子弟。他仰着头,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位清瘦的老人,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回去的路上,萧石头心里还雀跃着,正好碰见二哥萧木头和几个光屁股小孩在村口的打谷场上追逐打闹,弄得浑身是土。萧木头看见弟弟,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抹了把汗涔涔的脸:“石头!明天跟我们一起去林子边逮知了吧?可好玩了!”萧石头笑着点头答应。
傍晚时分,父亲萧长勇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汗水冲刷出的泥痕。听周秀英带着喜色说起老夫子今日来家中对儿子的夸赞和承诺,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如同老黄牛一般的汉子,黝黑的脸上竟也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笑容,伸出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摸了摸萧石头的头顶。周氏更是搂着儿子的小身子,眼里闪烁着激动和期盼的泪花。
晚饭时,萧老汉借着豆大的油灯光,郑重宣布了让萧石头明年开蒙的决定。
老王氏第一个反对,她放下粥碗,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爷,这不是瞎糟蹋钱吗?石头才多大?再说,木头是哥哥,要开蒙也该是先紧着木头来!哪有弟弟越过哥哥去的道理?”
这话戳中了现实的核心。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正在埋头呼噜喝粥的萧木头。萧木头抬起头,脸上糊着米粒,有些茫然地眨眨眼,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开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弟弟越过哥哥”这话他听懂了,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失落。
萧老汉叹了口气,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木头是个好孩子,力气足,性子活泛,是块种地的好料,将来跟他爹一样,是顶门立户的汉子。”他先肯定了长孙的价值,然后话锋一转,“但陈夫子亲口说了,石头这孩子有‘夙慧’,是读书的苗子。咱供一个读书人,就像赌命,得把全家最宝贵的本钱,押在最有希望的那颗种子上。”
这时,一直沉默的父亲萧长勇开了口,声音低沉却有力:“娘,木头有木头的路。等再大两岁,我送他去跟村头的张木匠学手艺,将来有门手艺傍身,饿不着。石头……既然先生说他行,咱就试试。”
萧木头听到“学手艺”,眼睛一下子亮了。相比于枯坐教室,他对能打造出桌椅板凳的木匠活计向往已久。他脸上的那点失落瞬间烟消云散,反而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弟弟,带着点小得意地小声说:“听见没石头,你去念书,哥将来给你打张最好的书桌!”
周秀英看着两个儿子,眼圈微红,既是心酸又是欣慰。她摸了摸萧木头的头:“对,你是大哥,是咱家的顶梁柱,以后出力的事少不了你。”
在这个昏暗的农家堂屋里,一场关于家庭未来命运的朴素决策就这样完成了。资源像指头缝里的水,必须精准地滴灌在最有可能破土而出的那颗种子上。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般透过破旧的窗棂洒进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萧石头躺在坚硬的板床上,听着身边兄弟姐妹均匀的呼吸声,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思绪万千。 前世,他萧岚是帮助学生实现梦想的摆渡人;今生,他成了萧石头,或许将亲自踏上一条千军万马的独木桥,去尝试寒门子弟的艰难上升之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两段交织着汗水与期盼的人生,在这一刻,因奇妙的命运而重合。
“既来之,则安之。” 萧石头望着窗外的明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自语,“这一世,就让我好好看看,一个农家子,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前世积累,究竟能走多远。”
清冷的月光下,五岁孩童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睿智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