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将军府的朱漆大门从破晓时分便敞开着,府内处处悬着彩绸灯笼,廊下挂着的走马灯绘着“松鹤延年”“八仙贺寿”的图样,风一吹便转出细碎的光晕。
仆妇们提着食盒穿梭于抄手游廊,盒里的桂花糕、玫瑰酥香气漫了满院,护卫们身着银甲腰间佩刀站在转角,管家站在门口迎客,见了往来宾客便拱手行礼,声音洪亮:“大人里边请,小姐的生辰宴在正厅呢!”
汀兰院内,谢明微坐在梳妆镜前,春桃正为她绾发。
乌木梳划过青丝,挽成一个玲珑的交心髻,髻上插着支珠蕊摇金簪,碎钻缀成的花蕊随着动作轻轻流动,映得镜中人面若桃花。
她今日穿了件肉粉色团花大袖衫,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纹,外层搭着件淡粉色对襟衫,衫角带着层菡萏浮绡,里层的海棠绣花抹胸将腰线收得纤细,下身的白色百褶裙垂到脚踝,裙角绣着细碎的银线海棠,再配上耳间的玉风蝴蝶耳坠和颈间的珍珠项链,衬得她肌肤胜雪,一副娇俏灵动的模样,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将军府的嫡小姐真是艳压群芳”。
“小姐,您今日这装扮,保管让那些来赴宴的公子小姐都看呆了。”画春为她理了理袖角,语气里满是赞叹。
谢明微对着镜子转了圈,看着镜中鲜活的自己,眼神满是暖意,这是她重生后的第一个生辰,十九岁,那些前世的痛苦与遗憾再也不会发生。
“时辰不早了,去前厅看看父亲吧,今日这么热闹,他定是在忙着招呼宾客。”谢明微起身,裙摆扫过凳脚,留下一阵淡淡的熏香。
可两人在前厅转了一圈,没见着谢昼海的身影,问了管事才知,将军一早就没在正厅待着。
“小姐,将军会不会是去晚芳院了?”画春突然开口,晚芳院是谢明微母亲沈清之在世时住的院子,平时很少有人踏足,唯有每年沈清之的忌辰和谢明微的生辰,谢昼海才会独自去待上片刻。
谢明微心里一动,快步朝晚芳院走去。
院外的桂花树已抽出新芽,嫩红的花苞缀在枝头,院门上的铜锁蒙着层薄尘,却没锁上,显然是有人来过。
她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便见正屋的香案前,谢昼海穿着件藏青色常服,正对着沈清之的牌位坐着,手里握着沈清之生前戴过的玉簪,低声呢喃着什么。
谢明微悄悄躲在门后,没有上前。
只听谢昼海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清之啊,今日是明微十九岁生辰,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你不用再担心她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哽咽,“我这一生,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当年你走后,我忙着军中事务,没能好好照顾明微,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前几日我见她在书房看兵书,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这孩子,表面上还是一副娇俏天真的模样,可我知道,她定是在我没在家的时候,受了天大的苦,才会变得这么懂事……”
谢昼海说着,抬手擦了擦眼角,玉簪在掌心攥得发白,“清之,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护着明微,绝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躲在门后的谢明微,眼泪早已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她慌忙用帕子捂住嘴,生怕自己哭出声。
原来父亲都知道,知道她的改变,知道她受过的苦。
前世她总觉得父亲一心只有军务,对她不够关心,可如今才明白,父亲的爱从来都不张扬,只是藏在沉默的守护里。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刚下朝,就会提着糖葫芦回来,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母亲,在庭院里放风筝;想起父亲教她做机关时,耐心地为她讲解每一个零件的用法,还笑着说“我们明微以后要是不想嫁人,爹就养你一辈子”。
那些被前世的仇恨与痛苦掩盖的温暖记忆,此刻全都涌上心头,让她鼻尖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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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微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摆,故意提高声音,装作刚进来的样子:“爹,您让女儿好找!原来您在这里,是想母亲了吗?怎么不和女儿一起来?”
谢昼海听到声音,慌忙将眼角的泪痕擦干净,转身时脸上已换上了温和的笑容:“明微来了啊,快过来,陪爹一起给你娘说说话。我们一家三口,好久没这样待着了。”
谢明微走上前,故意转了个圈,裙摆扬起,露出裙角的海棠花纹:“爹,您看女儿今日穿的好不好看?娘要是见了,肯定也会喜欢的。”
“好看,好看!我们明微穿什么都好看。”谢昼海看着女儿娇俏的模样,眼底满是欣慰,之前的伤感也消散了不少。
谢明微拿起香案上的线香,点燃后对着沈清之的牌位拜了三拜,轻声说道:“娘,女儿今日十九岁了,以后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好好陪着爹,您在那边放心吧。”
拜完后,她转身看向谢昼海:“爹,前厅的宾客都到齐了,等晚点宴席散了,我们再一起过来陪娘说说话,好不好?”
谢昼海点头,起身牵着她的手:“好,都听你的。今日是你的生辰,可不能让宾客等急了。”
父女二人并肩走出晚芳院,关门时,谢明微回头望了一眼,院中桂花树上的花苞在春风里轻轻晃动,像是在回应她的话。
正厅内早已坐满了宾客,朝中的大臣们带着家眷前来赴宴,大人们穿着青色常服,夫人小姐们则穿着各式各样的锦绣衣裙,珠光宝气,热闹非凡。
谢明微一走进正厅,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她身上,纷纷起身:“将军好福气啊,也祝谢小姐生辰快乐。”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是小女生辰,大家随意就好。”谢昼海笑着开口,拉着谢明微在主位旁坐下。
席间,宾客们纷纷向谢明微敬酒,说着祝福的话,谢明微一一笑着回应,举止得体,丝毫没有传闻中“草包嫡女”的莽撞。
谢明微端着酒杯,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心中感慨万千。
前世她刚满十八岁生辰,便被西郇皇帝赐婚给了萧煜,此后的生辰,她都是在皇子府的冷院里独自度过,没有宾客,没有祝福,只有无尽的孤独与痛苦。
而这一世,她改写了故事的走向,这样的热闹与温暖,是她前世连想都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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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过半,谢明微借口透气,独自回到汀兰院的海棠树下。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海棠树上,将嫩红的花苞染成了金红色。
她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指尖拨弄着身旁的古琴,带着几分惬意。
“谢小姐,今日过得可还开心?”身后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正是顾昀川。
谢明微调琴的手一顿,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没有回头,依旧看着海棠树,语气带着几分故意的嗔怪:“没有顾公子在,自然不是过得很舒心。顾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还以为你要在北狄待上许久呢。”
顾昀川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他穿着件玄色绣云纹的窄身锦衣,锦衣上还沾着些尘土,显然是刚从北狄赶来。
“谢小姐今日生辰,就算再忙,我也得赶来送份贺礼。”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谢明微,“打开看看,可还满意。”
谢明微接过锦盒,打开后,便见里面放着一枚双鱼玉佩,看着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刻而成,双鱼相拥,线条流畅,玉色温润,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这双鱼玉佩倒是别致,只是顾公子为何送我这个?”谢明微拿起玉佩,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这双鱼玉佩是一对,一枚放在我这里,另一枚送给你。”顾昀川拿走其中一枚挂在自己的腰间,“谢小姐若是想我了,看到这玉佩,便如见我一般。”
谢明微眼神中满是笑意,故意挑眉:“顾公子倒是会说情话,只是不知这话,你对多少位姑娘说过?”
“顾某以性命起誓,这话只对谢小姐一人说过。”顾昀川收起玩笑的神色,眼神认真地看着她,
“谢明微,我知你不是表面看上去那般娇弱,你有自己的谋划,有自己的手段。但以后,有我在,你不必再独自逞强。”
谢明微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带着几分娇俏:“顾公子这是想护着我?只是不知,你这护着,是真心,还是另有所图?”
她向来擅长用话戳人痛处,故意装作不相信的样子,想看顾昀川的反应。
顾昀川闻言,非但不恼,反而凑近她:“我自然是另有所图,我想让谢小姐,以后都只对我一人有真心。”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带着几分蛊惑,让谢明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两人坐在海棠树下,相互拉扯着,谁也不肯先低头,却又在眼神交汇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暧昧。
夕阳渐渐落下,夜色笼罩下来,顾昀川看了看天色,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北狄了。”
谢明微心中有些失落,却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么急着走?不多住两日吗?”
她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顾昀川却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打趣她:“谢小姐不想我走?”
随即摇了摇头“北狄还有要事等着我处理,下次再来看你。”
看着顾昀川匆匆离去的背影,谢明微皱了皱眉——顾昀川今日的反应有些奇怪,他向来是个稳重的人,若是没有急事,绝不会在她生辰这天匆匆离去。
她总觉得,顾昀川似乎在瞒着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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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月,谢明微时常会收到顾昀川送来的书信,信中大多是些日常琐事,偶尔会提几句北狄的情况,却从未提及他为何那日匆匆离去。
谢明微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终于在半月后的一个清晨,她瞒着所有人,悄悄离开了将军府,前往北狄。
北狄皇宫的书房内,顾昀川正坐在案前批阅奏折。
今日是十五,他的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痛——自寒骨毒解了之后,每月十五他都会短暂失明,这件事他瞒着所有人,包括谢明微。
他不想让谢明微看到他脆弱的一面,更不想让她为自己担心。
突然,他的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视力。
慌乱间,他手肘撞到了案上的墨砚,墨汁洒了一地,奏折也被染黑了不少。他伸手摸索着,想要将墨砚扶起来,却怎么也摸不到。
“你的眼睛……”窗外突然传来谢明微的声音,带着几分震惊和心疼。
顾昀川心中一紧,猛地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谢明微推开门走进来,看着地上的墨渍和顾昀川慌乱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快步走上前,顾昀川握住了她的手,语气声音沙哑:“你怎么来了?”他能感受到谢明微掌心的温度,却看不到她的眼睛,生怕她看到自己的狼狈。
“我再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谢明微的语气带着几分嗔怪,却更多的是心疼。
顾昀川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只是小事,寒骨毒的后遗症罢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在我面前,不必逞强。”谢明微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担心,可我们是盟友,更是……”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也让顾昀川明白了她的心意。
顾昀川心中一暖,他伸手将谢明微拥入怀中,低头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好,以后每月十五,我都等你来陪我。”
谢明微靠在顾昀川的怀中,心中暗暗发誓,这一世,她不仅要守护好自己和家人,也要守护好眼前这个——心机又傲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