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王府的烛火彻夜未歇,顾昀川还在批奏折。案头堆叠的奏章刚批到一半,最上面那本关于边境粮草调度的册子上,还留着他的朱批。
影卫掀帘而入,屈膝跪呈密信。
顾昀川展开信纸,目光扫过“岳公子为其披上披风,共赏雪山夜景”那行字时,指节猛地收紧。手中狼毫笔骤然坠落,浓黑的墨滴砸在明黄奏章上,滴下的墨汁正盖在“北狄安稳”那四个朱字上。
“王爷!”旁边侍立的副将惊得低呼。
这几日顾昀川寒毒发作,夜里疼得无法安睡,好不容易才靠汤药压下去些,此刻脸色本就泛着病气的青白,这一动怒,唇上竟洇出几分血色,瞧着愈发吓人。
顾昀川却像没听见,信纸被他攥得发皱。雪山夜寒,她那身月白襦裙如何抵得住?岳俞麓凭什么给她披披风?共赏夜景?她不是去找解药吗?何时有了这般闲情逸致?
“备马。”他猛地起身,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案几。他再也忍不住了,这般煎熬的日子。
“王爷!”副将连忙上前阻拦,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北狄刚平定叛乱,人心未稳,您此时离京,万一……”
“让元启暂管。”顾昀川抓起椅背上的狐裘披风,动作间带起的风卷得烛火剧烈摇晃。他的声音阴冷,藏着十万火急的急切,“本王要去南梁,接人。”
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副将心上。谁也没料到,这位向来以大局为重的北狄王爷,竟会为了一个女子,赌上刚稳定的北狄江山。
顾昀川没再看跪在地上的副将,大步流星地跨出书房。那颗早已飞向南梁雪山的心。
顾昀川换上便于赶路的玄色劲装翻身上马,只一声低喝,黑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王府。副将站在府门内,望着那道迅速消失的身影,重重叹了口气。
他转身吩咐亲卫:“快马加鞭去通知元启大人,就说王爷……去南梁‘巡查’了。”
此时的顾昀川,早已出了北狄都城。他伏在马背上,凛冽的风割得脸颊生疼,却吹不散心头的躁火。黑马在官道上疾驰,昼夜不歇。
顾昀川想起影卫信上的话,谢明微与岳俞麓同行时,时常“吓得”躲在对方身后,还会指着野花说些“想被人呵护”的话。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却带着酸意。这个女人伪装的话术,他领教过无数次,偏偏那种伪君子,怕是最吃她这一套。
“驾!”他猛地一夹马腹,黑马发出一声长嘶,再次提速,脸上的病容因连日奔波更显憔悴,唇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仿佛藏着两簇不灭的火焰。
南梁的雪山越来越近,空气中的寒意也随之加重。顾昀川裹紧了披风,却觉得那寒意从骨髓里渗出来。他甚至能想象出谢明微接过岳俞麓递来的暖炉,或是被对方护在身后挡风的模样。
“谢明微,”他低声念着,语气带着咬牙切齿,“你最好别给我沾花惹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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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光漫过岳俞麓的月白锦袍,将他手中那支冰晶花映得剔透。花瓣如凝霜叠雪,脉络间似有流光转动,确是雪山深处罕见的奇物。
“这花入药,对咳疾有好处。”他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擦过谢明微的手背。
谢明微刚要抬手去接,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她心头一跳,这声音……
转身时,正撞见顾昀川立在雪地里。他裹着件玄色镶金边的厚裘衣,领口立着雪白的狐毛,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唇色却透着不正常的殷红。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里面的玄色劲装,可那微微发颤的肩头,活脱脱一副风雪夜归的病弱模样。
“好巧,谢小姐原来在这儿。”他目光扫过岳俞麓和他手中那支未递过的冰晶花,声音轻得很。
岳俞麓眉峰微挑,不动声色地将花收回掌心,目光落在顾昀川身上。这人虽病容满面,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火焰。
谢明微倒真吃了一惊。
她以为顾昀川在北狄诸事缠身,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雪山深处。尤其看到他这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她下意识蹙眉:“你怎么来了?”
话音未落,顾昀川忽然身子一歪,竟直直朝着她倒来。
谢明微来不及细想,伸手便去扶,却被他顺势一靠,大半重量都压在了她肩上。他滚烫的呼吸落在她颈侧,带着淡淡的药味。
“我找你找得好苦……”他声音发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在下的寒毒又犯了……”
谢明微被他压得踉跄半步,低头就看见他露在裘衣外的手腕上,果然浮着几道淡淡的青紫色脉络——那是他寒毒发作的征兆。
可再看他那双埋在她颈窝处的眼睛,分明闪着几分得逞的狡黠。
这人演上瘾了是吧?她差点没忍住把他推开,这副勾栏做派,也不知顾昀川什么时候学的。
岳俞麓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见谢明微扶着人时那又气又无奈的眼神,忽然低笑出了声。
他算是明白过来,这位北狄来的“病弱公子”,不是冲着雪山来的,是冲着谢明微来的。
顾昀川感觉到岳俞麓的目光,得寸进尺地往她身上靠了靠,目光越过她肩头,直直看向岳俞麓,语气却依旧虚弱:“这位是?”
“在下岳俞麓。”岳俞麓不卑不亢地颔首,指尖转着那支冰晶花,“倒是未曾请教公子名号。”
“北狄,顾昀川。”他刻意加重了“北狄”二字,扶着谢明微的手又紧了紧,“劳烦岳公子照看明微这些时日,只是她……”
他话锋一转,看向谢明微时眼尾泛红,“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实在不便与外男逗留过久。”
谢明微差点咬碎后槽牙。
谁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她刚要反驳,就被顾昀川暗中掐了把腰,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警告的意味。
岳俞麓眼中笑意更深:“原来如此。只是顾公子看起来病体沉重,雪山苦寒,怕是难为顾公子了。”
他将冰晶花塞进谢明微手里,“这花还是给谢小姐吧,毕竟……”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顾昀川,“照顾病人,总是用得上的。”
顾昀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沉,若不是还靠在谢明微身上维持病弱人设,怕是已经拔剑了。
接下来的路,成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顾昀川的“病弱”发挥到了极致。谢明微从行囊里取水壶递给岳俞麓,刚递到一半,顾昀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一边咳一边拉着谢明微的衣袖,眼神湿漉漉的:“水……”
谢明微没辙,只好先把水壶塞给他。顾昀川喝了两口,又“不小心”呛到,咳得更厉害了,偏还不忘用余光瞟岳俞麓,那模样活像只护食的猫。
岳俞麓倒也不恼,只是坐在篝火边给谢明微讲南梁雪山的传说:“……据说山巅的冰洞里住着雪神,若是心诚,能求来长生药。”
谢明微听得认真,刚端起碗热汤想喝,顾昀川忽然“手滑”,汤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溅了谢明微手背上一点。
“顾昀川!”还不等谢明微继续说。
他立刻抓住她的手,眉头拧得死紧,声音里满是自责:“都怪我笨,烫到你了吗?”说着就往她手背上吹气,那紧张的模样,倒像是烫到了他自己。
谢明微抽回手,看着手背上那点几乎看不见的红痕,又看看顾昀川那双写满“快来安慰我”的眼睛,气笑了。
她转头对岳俞麓道:“岳公子继续说,雪神后来呢?”
顾昀川见她不理自己,嘴角悄悄撇了撇,往她身边又挪近了些,肩膀时不时“无意”地碰到她。
岳俞麓看着这两人暗戳戳的互动,端起茶杯掩住了眼底的笑意。
他忽然明白,谢明微那身伪装,与眼前北狄这位都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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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扎营,谢明微刚走出帐想透透气,就被一道黑影堵在了帐外。
顾昀川不知何时卸了那副病容,玄色劲装显得他宽肩细腰的身材更加突出,眉眼间的阴鸷比山间的寒风还要凛冽。
“岳俞麓对你有意思。”他开门见山,语气笃定。
谢明微挑眉,抱臂看着他:“那又如何?”
他忽然上前一步,将她困在帐篷与他之间。寒风吹起他的衣摆,带着雪粒的气息扑在她脸上。
“你是我的人。”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极易察觉的急切,那双总是藏着算计的眼睛里,此刻竟全是浓烈的占有欲。
谢明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直白惊了一下,随即又笑了,故意逗他:“哦?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是顾公子的人了?”
顾昀川被她这句话堵得一噎,耳根悄悄泛红。
他有些急了,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却又怕弄疼她,动作顿了顿,语气硬邦邦的:“早晚都是。”
“至少现在不是。”谢明微仰头看他,月光落在她眼里,像撒了把碎银,“顾王爷还是管好自己的北狄江山吧,别总盯着别人的事。”
“那你别和他靠那么近!”顾昀川的声音更急了,眼尾泛起红,像是被惹急了的狼,“他看你的眼神……”
谢明微看着他这副又凶又醋的模样,心里忽然软了一下。终究还是叹了口气:“知道了。”她抬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衣领,“还没找到解药,你别先死路上了。”
顾昀川愣了愣,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淡淡的兰花香。
她虽然语气还是冰冷,可还是藏着止不住的暖意。他勾了勾嘴角,眼底的阴鸷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藏不住的得意。
她还是在乎他的。
躲在不远处树后的岳俞麓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转身进入帐内,他总算明白,谢明微千里迢迢来南梁找朱果,多半是为了眼前这位口是心非又爱演戏的北狄王爷。
看来,他这趟雪山之行,倒是多了个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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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帐外,谢明微看着顾昀川那副偷乐的模样,刚软下去的心又硬了起来,伸手推开他:“滚回你自己帐篷去,别传染风寒给我。”
顾昀川却顺势握住她的手,耍赖似的不肯放:“明微,朱果的事,我已经查到些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