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漂流日记 第71章 第 71 章

焰火直冲霄汉，衣着各异的年轻男女们涌入潮池，昏暗的暮光成为了脉脉含情的目光最好的遮掩。炽热的发梢，热情的手臂和羞涩的脚步交织成一片密密的舞蹈之网，腾挪在时而激昂，时而隐忍的鼓点之中。

诚然，舞会的主角是内心火热的青年男女们，但此时此刻谁都有资格享受这美妙的夜晚。

有人驻足于高大树船最高的枝桠上，遥望着沙滩上连成一片的跃动影子，渴望的目光中却又充盈着焦虑，这使得他无法融进今夜的狂欢。

“楠星，原来你在这里。”身后的幽暗中有人快步轻巧靠近，声音之中带着几分松快，“我找了你好久。”

一只火热的手轻轻搭在楠星的肩膀上，来人身上沾染着的烤马鲛鱼的香气瞬间涌入了楠星的鼻腔中，令楠星暂且从挥之不去的愁闷中回神：“槿月，你带了马鲛鱼？”

槿月扬起眉：“就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来人将包裹在芭蕉叶里的烤鱼塞给楠星，嘟囔着，“你可要好好珍惜，这可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从人鱼手里抢来的！”

楠星失笑，郑重地接过这条宝贵的烤鱼，拉着眼前的人一同坐下来分食这条来之不易的烤鱼。

楠星的双手熟练地将烤鱼鱼腹上的大块肉拆解下来递给身边的槿月，看见她豪迈地全部塞进嘴巴里，然后享受地眯着眼睛咀嚼，不由得露出微笑。

两人对于食物都有着相同的认真态度，很快将这条小臂长的马鲛鱼吃得干干净净。槿月将鱼骨放回芭蕉叶里：“难得上岛，明天煮个鱼骨汤喝怎么样？”

“好主意，记得加上今天换来的紫淡菜。”

吹了阵夜风，两人听到了篝火周边如海啸一般此起彼伏地哄笑声。

楠星说道：“真是热闹……你怎么不多去玩一会儿？”

槿月摆手：“唉，那场面太吵闹了，我情愿安静点。”顿了顿，她瞄了瞄对方的神情，“而且我没瞧见你，问了族人说你留下来看守，估摸着你是吃不到今晚的喀巴恰（受到海神祝福的烤鱼）了，给你带点。”

楠星温和地笑笑：“谢谢你，槿月。”

槿月挠挠头发，耳朵下的小红螺耳坠越发橙红：“最近你总是愁眉苦脸的，是因为树船吗？”

楠星点点头：“今年以来树祖（树船的主体）的枝叶枯萎了很多，我检查了很久，既不是生病也不是生虫，找不到原因。”

槿月见他面色凝重，皱眉道：“祭司并没有提起此事……你一定和他讲过吧。”

楠星叹了口气：“自然，或许祭司有别的考量吧……但我总感到有些不安。”

槿月劝慰道：“我们所有人对树祖的亲和力都没有你高，你的担忧肯定是有道理的。不用着急，我们之后一起来找原因。”

楠星看向槿月的眼神中洋溢着欢欣，他知道对方总会一如既往地相信他，但仍然会为她的赤诚而心神荡漾：“嗯。”

…………

而在宴会的另一端，被海浪冲刷得光滑的巨大磐岩上，同样有两人相依而坐。

不得不承认，上下两辈子加起来，阿枫第一次见到这么一次盛大的欢宴。每个人外放的欢乐与热情好像延申的火焰，令人不自觉地就跟着心潮澎湃。

当然，过分的热情有时候就像是扑在脸颊上的蝴蝶，叫人有些招架不住。

阿枫看看趴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两人在脱离那片迷乱的篝火后，在洒满月光清辉和海潮低语的海岸上寻得独属于他们的安宁。

阿枫撇下重新烤制后变得焦香酥脆的马鲛鱼骨，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另一块则递到人鱼的嘴边，两个人一同咀嚼得咯吱作响。

阿伦特还在不满的哼哼：“可恶的信天翁！居然敢抢我的鱼！”

阿枫笑道：“经过赐福的马鲛鱼就那么多，你也确实不该拿那么多，咱们又吃不完。”

阿伦特反驳道：“哼，我给宴会打来了那么多鱼，多给我几条马鲛鱼怎么了？”

无奈的阿枫只好努力顺毛：“你大人有大量，就当是赠予嘛。”

好说歹说之下，阿伦特终于咽下了这口气，转而准备填饱肚子：“还有烤鱼吃吗？”

阿枫看了看：“还有一块龙趸和两条黑带鲷鱼，你还想吃的话我回去再拿一点？我记得还剩下一些鲨鱼肉。”

阿伦特把龙趸肉一分为二，同时嫌弃道：“鲨鱼肉吃起来一股骚味儿，要不是个头大，也不会抓来充数。算了，我再去抓就是了。”

由于龙趸体型太过巨大，直接烤制没法完全烤熟，因此是拆分后分给在场的人。人数过多，每个人拿到的龙趸肉也就可怜巴巴的拇指大，还不够塞牙缝。

但晚会上龙趸的象征意义大于它的食用意义，每个人尝尝味道也就满足了。而黑带鲷鱼也不过巴掌大小，显然无法填饱两个成年男子的肚子。

“我就说拿点苏眉鱼鱼肉也可以的。”阿枫拎着两条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头，叹道，“虽然颜色怪怪的，但确实能吃啊。”

阿伦特撇过头：“发蓝的肉令人毫无食欲！别纠结哪些粗糙的宴会食物了，我带你下海抓鱼去。”

阿枫看了看黑蓝的海水，震惊地说：“你确定是现在吗？我相信你当然没问题，但我还没有在夜晚下过海……”

阿伦特骄傲地扬起头，手臂将阿枫捞进自己怀里：“我在，你不用担心。而且有些东西就是要晚上看才好看呢。”

夜间的海水初初接触时能感觉到微微的凉意，但随着停驻其中，凉意在不知不觉之中变为一股在体表抚动的微弱暖感。

“准备好了吗？”阿伦特用手臂穿过阿枫的腋下，搂住他的胸廓以方便带着阿枫行动。

阿枫适应了水温，召唤来了褐巨藻作为体外呼吸机后，点了点头。

阿伦特摆动健硕有力的鱼尾，带着阿枫埋入海水之中。

双眼在接纳了海水带来的刺激感后仍然只能捕捉到一片混沌一般的深黑，阿枫看不清水下的情景，只能感觉到随着下潜深度的增加，月光逐渐衰弱，海水似乎变得更加粘稠。

为了照顾阿枫的感受，阿伦特并未选择快速下潜，而是逐个阶段地匀速增加着潜入的深度。花费了些许时间，两人来到了海面之下大约七十米的地方。

阿伦特扭头看了看阿枫的状态，随后轻轻转过阿枫的脸颊，示意阿枫看向更深处的某个地方。

等阿枫将视线投向更深处，在模糊的一片幽黑之中隐约瞧见了一簇蓝色的微光。

再靠近一些时，阿枫发现了更多星光般的光簇，它们温柔地挤挤挨挨在一起，以缓慢的速度闪烁着，逐渐融汇成了一片海下星河。

原来，这是一片荧光珊瑚丛。天蓝或湖绿色的荧光自形态各异的珊瑚枝杈之间逸散开来，而在珊瑚之间的缝隙里，一株株海藻随海浪摇曳着，枝叶末端偶也摇动着一盏盏橘黄色的小灯笼。

这些并不算是明亮的生物微光汇聚在一起，点亮了这片海床。

明明灭灭的荧光在阿枫的眼中浮动，此刻的海洋以一副静谧安宁的模样呈现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地摄住了阿枫全部的心神。

这一瞬间，阿枫仿佛也成为了一株生长于此的海藻，无需为那些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烦恼，只需要放松下来，顺着潮水自由地伸展自己，畅快地享受眼下的宁静。

嗡鸣的水流划破声将陷入其中的阿枫惊醒，待他回过神来，阿伦特已经兴高采烈地举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龙虾回来了。

显然常年游曳于海底的人鱼对于这样的美景早已司空见惯，相比于那些曼妙的光辉，还是那些躲藏在珊瑚阴影之下的猎物更具有吸引力。

阿伦特将那只小臂长的龙虾塞进阿枫携带的腰篓里，然后拎起鱼叉，朝阿枫伸手。

阿枫拉住他，跟随着人鱼继续向前。除却夜晚活动的生物，大多数鱼类在夜晚也都因为休眠而变得迟钝，人鱼凭借极佳的视力，很快就抓住了数条小型石斑鱼。

珊瑚礁之间也常有背着巨大螺壳的软体动物在缓慢移动着，一只足有两个拳头大小的凤尾螺也很不幸地成为了两人的宵夜之一。

很快阿枫的腰篓就被填充得毫无缝隙，阿伦特这才结束了这一次狩猎。

但阿伦特并没有结束这场水下之旅，反而拉着阿枫继续下潜，在阿枫还未反应过来时钻入了岛屿的水下石壁上的一处洞穴。

骤然进入狭窄逼仄的空洞内，阿枫不由得紧张起来。但看着阿伦特熟门熟路地在迷宫似的洞穴网络里自如穿梭，凭借着对阿伦特的信任，他很快又放下心来，新奇地打量着这另一处他从未接触过的地方。

洞穴里同样并非全然的黑暗，幽幽的生物荧光同样渲染着每一寸石壁。洞穴之中珊瑚并不占据主导地位，而是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来的低矮植物如拼凑起的绚烂地毯一般攀附在岩石上。

最矮的一种植物形似小苔藓，叶片如同毛绒绒的羽毛，甚至都不需要用手触碰便能想象到它的柔软。在这一层绒毯之上，最常见的是一丛一丛茎叶散发着浅蓝色的却有着粉色光泽花朵的植物。它的花朵形如鸡卵，表面还有着优美的各异纹路，深粉色的荧光在其中流淌着。

此外在洞穴的两侧则分布着许多如同巨大木耳一般的不知名生物，它又像是一层一层堆叠的深棕色碟子，每个碟子中间闪动着明黄色的斑点。洞穴的顶部垂吊着许多藤蔓似的藻类，每一个叶片与茎部的节点以及叶脉也充斥着青色的荧光，仿佛用一颗颗玉石制成的门帘。

洞穴之中的鱼类不多，多是一些群友的小型鱼，感受到外来者的波动，顿时都涌进海草丛中隐藏起来。于是水中只剩下一个个挥舞着飘逸触须的异色水母们在悠然地上下游动着。

阿枫只感觉自己如同闯入了一片秘境，又好似跟随阿伦特一起进入了某个时空隧道，在迂回盘曲的隧道之中无尽地前行着，既无需考虑前路，也无需担忧归途。

目眩神迷之中，阿枫被阿伦特拉到身前狠狠亲了一口，阿枫看着近在咫尺的伴侣，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殊不知阿伦特正是因他此刻的神情而动心不已。

显然阿枫并没有这样的海底潜游经历，更别提进入这样对于普通人而言堪称死亡迷宫的海底洞群。阿伦特注意到阿枫在最初的隐约犹豫之后，很快就攥紧了自己的手，全身心地放松下来跟随着他。

这是全然的信任，令阿伦特心里如喝了蜜汁一般甜蜜。目的地即将到达，阿伦特便忍不住拉住自己的伴侣亲吻起来。

细密的气泡自两人的唇边溢出，模糊了视线，喉间滚动的微小吟声更令人感到浑身火热，阿伦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柔软的唇瓣，放过了脸颊红如枫叶的爱人。

阿枫攀在人鱼的肩头，好一会儿才从那纠缠至极的深吻中回过神来，抬头疑惑地看着阿伦特，不明白阿伦特这突如其来的激动从何而来。

捏捏阿枫的耳垂，阿伦特说：“快到了，还能坚持吗？”

阿枫无法像人鱼那样在海水中清晰发声，于是点点头。

阿伦特抱着他的腰背，摆动尾鳍沿着洞穴迅猛向前，很快就汇入了一股骤然急速的水流之中，两人如同一片被卷入漩涡的叶片一般在水涡中旋转，然后被猛然抛向空中。

在短暂地腾空和失重之后，阿伦特拥护着阿枫坠入下方的水潭，再一次被温柔的海水包裹。

数秒后，阿伦特带着阿枫上浮到了水面，对还未回神的阿枫说：“咱们到了。”

阿枫睁开眼睛，阿伦特为他拨开紧贴在眼前的额发。

“这是……”阿枫对于眼前的场景有些不可置信，这里是一处巨大的溶洞。身下是海水形成幽蓝色水潭，水下依旧生长着各式各样的发光植物。头顶则是奇形怪状、低垂向下的钟乳石，水滴自末端落入水潭形成淅淅沥沥的水帘。

而刚刚他们则是从高处的一处瀑布落入潭水之中的。

阿伦特带着阿枫游到水潭边缘的斜坡上，阿枫注意到那处斜坡上有人为挖凿的痕迹，在完全离开水的地方还有生火的痕迹。

“这里是我小时候发现的地方，心烦的时候就会一个人到这里呆着。”阿伦特解释道，“这个溶洞应该是这里的岛屿空浮游曾经育幼的地方，环境很不错，你喜欢吗？”

阿枫与自家人鱼一起在斜坡上坐下，望着被天蓝色荧光映照的浅滩，欣喜地点头：“这样难得的地方，我当然喜欢。”

见阿枫眼睛中的愉悦不似作伪，阿伦特愈发高兴起来。他将捕捉来的猎物捉在手里，用随身携带的骨刀干净利落地除去鳞片何内脏，将最鲜嫩的鱼肉喂给阿枫。

和阿伦特在海底呆了这么久，阿枫也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从阿伦特手上咬走甜美的鱼腹肉，一边咀嚼着一边看阿伦特细致而快速地处理着猎物。周身的景色更令他仿佛置身于梦幻之中，心中满溢着满足的气泡，一时间竟产生如同饮酒一般醉陶陶的错觉。

“像是在做梦一样。”阿枫喃喃道。

阿伦特将手中挥舞鞭须的龙虾斩首，掰出晶莹饱满的虾肉递到阿枫手边：“你喜欢的话，这几天我们可以常来。”

阿枫将那团龙虾送入口中，感受着紧实肌肉在牙关间甭出的鲜甜滋味，感慨般地说：“这样的生活，放在以前我真是想都不敢想……”说着他伸手摸到自己胸前的那串数字烙痕上，眉眼间的喜色渐淡。

阿伦特将处理好的虾肉和鱼肉都用完整的虾壳盛放好，然后挤到阿枫身边。

人鱼战士也不知道是怎么生长的，初见时还比阿枫矮一些的少年这段时间如同抽条的青竹，很快追平了身高上的差距，并仍然有反超的趋势。这让阿伦特很自然地就能将阿枫裹进臂弯之间。

“此前你还没有从深海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族里还是许多人很在意这个烙痕。”阿枫缓缓说道，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许多平日生活在集体中不便开口的话终于能够倾诉了。

阿伦特轻轻蹭着阿枫的耳鬓，低声说：“你不用在意他们。”

阿枫拉住阿伦特的手，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只是想起来曾经答应过你，要告诉你这个来历。”

阿伦特：“你不必勉强，无论无何，我喜欢你的事实不会因为因此而改变。”

阿枫听得心中一暖，忍不住侧头亲亲这条坦诚直率的人鱼：“谢谢你，阿伦特。我现在已经摆脱了过去的阴影，这段经历说给你听也无妨。”

阿伦特安静地听着。

“这个确实就是奴隶的印记。”阿枫将这印痕的来历徐徐道来，讲述了他如何因父母获罪而成为他人的奴隶，又如何在妹妹的痛骂中清醒过来。

说到这里，阿枫轻叹了一声，仍觉眼眶有些发热：“后来我报了仇，烧死了我的奴隶主，也终于让还活着的人自由了，……只是我的妹妹却回不来了，本想一死了之吗，却没想到一醒来，就到了这里。曾经不愿意提起这些，是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个卑劣的偷盗者，是我这个懦弱的人盗走了本应该属于那些牺牲者的胜利，总想着要是能活下来、能复生、能享受现在这样生活的人不是我就好了。”

阿伦特沉默片刻，坚定地说：“你不是，你推翻那些奴隶主，你也是英雄，你值得现在的生活。”

阿枫会心一笑：“嗯，我现在或多或少都已经释怀了……这要感谢你，阿伦特，在我过去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坚定地认同我，选择我。在这一点上，我的确是无比幸运。”

接着他伸手捧住阿伦特的脸颊，在对方的鼻尖上又轻轻落下一个吻：“更感谢你，带我体验了这么多我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经历。虽然总有波折，但我现在十分期待和你在一起的未来。”

阿伦特望进阿枫那双倒映着蓝色光泽的眼眸，如同又一次落入了一片深潭，被其中的感激、爱慕和期待包围着，令他下意识想要沉醉其中。于是向来桀骜的人鱼温驯地低垂下头颅，蓝色的眼睛中翻涌着对等的情谊，他用另一个吻回应着爱侣。

“我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