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数学老师说中了她的痛处。
她家里的条件不算好,甚至算贫穷,父母在外地打工多年,常年不在家,只是每个月固定往家里打一笔少得可怜的钱。
她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外婆每天都要做很长时间的针线活才能养得起她,把眼睛看出了毛病,走路都成问题,却在每周天下午四点颤颤巍巍来到校门口,将包裹得紧紧的生活费塞给她。
外婆从来不给她施加任何学习上的压力,因为外婆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要赚钱供她读书。
读什么书,考什么学校,一概不知,老人家只认为,读了书就可以不用过她那样的苦日子,宝贝外孙女能和城里孩子一样过得开心幸福,那样就够了。
虽然没有外界的压力,但李赫敏会自己给自己套上沉重的枷锁,在别人都开心地参加学校举办的各种盛典活动时,只有她独自一人喘不过气,泡在教室里刷题。
对于李赫敏而言,没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
即便是睡眠,和健康。
这一次,是不小心睡过头,平时趴在桌上眯五分钟就能自动醒来,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竟然睡得那么沉,连她自己都意外,甚至到了恐慌的地步。
“还在发呆?究竟有没有把老师放在眼里?年纪轻轻就可以这样目中无人,到底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数学老师还在絮絮叨叨,手上动作没有停,掰断粉笔用力朝李赫敏的方向砸去:“就算是和市长女儿做朋友也没有办法得罪了老师后全身而退,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如果想要安然无恙,不应该懂得……”
李赫敏没有躲,粉笔却没有砸到她身上,而是因为数学老师技术不精,砸到了她后方的陈会深,正中脑门,头发上沾了一层白灰。
后面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不是良心发现或者产生了愧疚,而是因为说了不合适的话,被班里的同学围攻了。
“喂,老师,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舒培已经故去了,为什么还能拿死者举例子?”
“就是啊,平时没有少承舒培的好处吧?逢年过节,舒培送给老师的礼物每次都是最贵的,老师竟然这么忘本吗?”
“市长要是在场听到老师这么说,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再怎么样也是自己带了两年的学生,不应该痛彻心扉吗?”
“老师……”
“……老师……”
“老师这样太过分了……”
“干脆告诉班主任好了,老师应该能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了吧?”
“舒培要是在下面知道了,真的会安心离开吗?”
“是啊,她可是舒培诶,对我们这么好,死后还要被人这样侮辱吗?况且还是和李赫敏的名字放在一起,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老师你快点道歉吧,双手合十对在天之灵的舒培认真道个歉,我相信她这么善良,一定不会怪罪你的。”
面对学生的群起攻之,数学老师也只好一边擦着冷汗一边照他们要求的去做,心里暗暗后怕怎么口误说了那种话:“我本来没想那么说的,都是李赫敏把我气糊涂了,舒培是我的得意门生,我怎么舍得那样说她。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向舒培赔礼道歉,这件事就这样吧,还请你们不要告诉别的任课老师。”
“老师要说话算话哦,那我们就可以考虑不告诉班主任还有舒培的父亲了。”
“以后可不能再拿舒培开玩笑了。”
“是啊,就是要这么做才对啊。”
一场闹剧下来已经过了半节课,李赫敏被晾在原地许久终于被发现,数学老师不耐烦地让她滚出去教室外面站着,正准备继续讲课,又发现新来的转校生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陈会深,你要干什么?”
全班同学随着这道声音集体向后看,教室末排座位,单独的一个位置,犹如被孤立的岛屿,十分显眼,又矛盾得十分不起眼。
陈会深来的最晚,没有同桌,加上个子高,性格怪异,被理所当然安排在了那个位置。
平常,几乎没人会朝那个方向看去,那里也始终安安静静的,不会发出丁点声音。
但今天,打破了以往的默认的秩序。
陈会深站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看哪里。数学老师刚要朝他的方向走去,却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嘶……”周围的学生亦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一道深深的血痕从高挺的鼻梁划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滑落到桌面,陈会深拨开额前的头发,眉心正中,有泊泊往外流血的血洞。
“你、你怎么回事?!”数学老师声音都变了。
“这个吗?”陈会深的表情与往常相同,淡漠到极致,没有丝毫波澜,好像受伤的并不是自己。他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平述道:“老师刚刚砸出来的,您忘了吗?”
“放屁!”因为觉得太过匪夷所思所以爆发了粗口,察觉自己失态以后,数学老师颧骨皮肤不断抽搐,讪笑道:“这怎么可能?粉笔会把人伤成这样吗?”
“喂,同学们,你们说,粉笔真有那么大的威力吗?”他转头询问那些学生,但他们都没有吭声,而是用一种看戏的表情冲他微笑。
“因为老师想要砸李同学,没有砸到,所以砸到了无辜的我。”陈会深的双手撑在桌面上,蹭到了血迹,脸上分流的血痕让他看起来面目血腥可怖:“老师,我可以去医务室吗?”
没有要求道歉,也没有要求赔偿。
只是提了一个可以被轻易满足的要求。
数学老师当然不会拒绝,送灾神般挥挥手让他滚了出去。
陈会深离开了,教室里似乎还蔓延着血腥气,和上周会堂里飘散出来的如出一辙。
几乎瞬间,将所有人的记忆拉回到了七日前。
-
与此同时。
李赫敏捂着胃病作痛的小腹,半倚靠在冰冷的墙壁。转头时,她看见了从教室后门走出来的陈会深。
二人打了一个照面,她低头装作没看见,可很快又像是想起什么,忙抬头叫住了他:“喂,你……受伤了?”
已经走出几米的陈会深听到她的声音,停住脚步转身,在看了她片刻后,朝她走了过去。
“还以为你不会理我。”
“说的什么话。”李赫敏皱着眉:“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啊,你好歹也是……”
“什么?”
李赫敏避而不谈,转口问:“你怎么受伤了?是老师打伤了你吗?”
“是什么?”陈会深更关心她上一句说了什么,揪住不放地问:“我好歹,是你的什么?”
“你脑子被打出问题了吗?现在这种时候还在纠结没有营养的话,快点跟我去看医生!”李赫敏攥紧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医务室方向走去。
“李赫敏,你在关心我吗?”
“因为我受伤了,所以你才愿意理我吗?”
“为什么之前一直不和我说话,你讨厌我吗?”
“你……”
身后喋喋不休的声音不断传来,却一直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好像这些事情都比头上流血不止的伤更重要。
“孰轻孰重,你分不清楚吗?节省点力气别说话了,否则晕倒了,我就没办法带你去医务室了。”
“……”
“你知道么,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李赫敏瞳孔紧缩,却没有停下,反而牵着他走得更快了。
“李赫敏,我一直……”
“都好想你。”
-
原以为,永远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第一次见到陈会深,不是在转校日那天。
而是十年前。
他衣衫褴褛,身材瘦小,躲在一棵被虫蛀空的百年榕树洞里面。
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儿手拉手连成一个圈,围着树干跳着唱着,嘻嘻哈哈地道:“小儿苦,小儿怜,没有爹娘,没有家,肚子每天饿呱呱!”
“天神问他想要啥,小儿回答要爹妈,天神说对不起,你天生没有爹和妈,只能永远穷哈哈……”
他们唱完,提着不知道哪里偷来的油桶,往地上浇了一圈汽油,一根火柴落下,火圈‘唰’地一下高高燃了起来。
李赫敏背着背篓路过,听见有微弱的咳嗽声从里面传出来,连忙扔下背篓冲到火圈边,往里面探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灰头土脸的小孩,抱着身体蜷缩在里面,哭得脸都花了。
她冒着大火,钻到里面将他背了出来,见他虚弱到走不了路,又把他装进卖空菜的背篓,一步步艰难地将他背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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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姐姐,他伤得严重吗?”
医务室医生替陈会深消毒完之后,贴上无菌纱布。
“为什么要用尖锐的器具伤害自己?”女医生看了陈会深一眼,很显然,他的说辞在经验丰富的医生面前已经被推翻了。
李赫敏赫然看向他。
陈会深垂下眼,眼皮轻轻耷拉着,睫毛深长,遮出浅浅的阴影。
“你用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女医生一副早已预料的表情:“现在的孩子,总是喜欢老师作对,口头上说说就算了,要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就太蠢了。”
李赫敏巧妙地挡住了女医生审判的视线:“医生姐姐,他现在是不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女医生瞥了她一眼,端着消毒盘离开了。
“你……”李赫敏目光下移,忽然落到某处,那儿已经红了一片。
“血把裤子弄脏了。”她提醒了一句,旋即移开目光:“回去记得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