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家。
晚饭都摆上了桌,等了许久,菜包子都已经热了一回,那对堂姐弟才回来。俩人衣裳明显全是些土灰。
如今局势越发不太平,岑父有些不满侄子和女儿老是不安分,但碍于丈母娘在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沉着脸让大家都入席。没想到,妻子先开了口:“你俩又疯跑到哪了?”柳萍兰虽是家庭主妇,只读过半年私塾学堂,但性子泼辣,不是一般的女人。人如其名,柳叶弯眉樱桃口,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年轻时是个难得的美人,岑仲许当年很是着迷。虽是父母之媒,但柳萍兰日子过得很是舒坦,脾气也越来越大。见三个孩子都不说话,她就想发作。姥姥这时却开了口:“有事吃完饭再说,歹饭吧。”
母亲有心袒护,柳萍兰只好作罢。
岑曼曼和岑韫旅见状,止不住偷笑,还故意在桌下互相踢腿,俩人躲来躲去,都踢到了妹妹姜姜身上。岑姜一贯安静,也怕惹母亲不高兴,只向姐姐使眼色并未言语。
看姜姜也不高兴了,姐弟俩这才安静下来吃饭。
“韫旅,你如今也十七了,有什么打算没有?“岑仲许问道。听二叔这么问,岑韫旅有些忐忑。他因为出生在旅顺口,又是韫字辈,故名韫旅。作为岑家现在还在大连的唯一年轻男丁,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叔叔,虽然还是少年样子,但渐渐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骨量和气度。
没有在父亲身边长大,可他很像岑伯安,只是不像他父亲那么黑,白净一些,眼睛也更大。岑家男人的脸庞都窄瘦,韫旅称得上是剑眉星目,鼻梁和眉骨高挺,严肃起来也挺能唬人,可惜一双桃花眼打小就自带风流和狡黠,性子也活泼跳脱,还长了两颗小虎牙,更显得玩世不恭。
去年暑假,他在街上打了个日本孩子,没想到召集日被告了状,校监连扇了他三个耳光,韫旅一气之下就推搡了老师,还动了手。好在二叔有些门路,学校的处理结果只是让他退学。但如此之后,一来没有几个学校肯收他,二来岑韫旅不愿意再念旁的日本学校,岑仲许也怕他惹事,就耽搁了一年的时间。如今,同岁的堂姐岑曼曼已经念到了高二,他还是个辍学游民。
岑韫旅正不知如何开口,旁边的曼曼捅了他一肘子。岑曼曼和岑韫旅是同年同月出生,前后相差不过半个月。韫旅的母亲一生了他就撒手人寰,岑伯安常年在外忙于军务,自顾不暇,所以从婴儿起他就被送到了二叔家。柳氏身子一向康健,一只羊也是带,两只羊也是赶,奶大了两个孩子。自那时起,岑曼曼就成了他的姐姐和玩伴。
再说曼曼。当初岑仲许为了这个大女儿,绞尽脑汁想名字,很久都决定不下,还是丈母娘轻飘飘地说了句叫曼曼吧。岑仲许觉得过于简单,但一想,曼曼寓意长远、美丽,作为一个小名不失为明智。只不过十几年过去了,他也没想出个让自己满意的所谓大名,曼曼就这样一直叫曼曼了。这名字也着实适合大女儿,她继承了岑仲许和柳萍兰各自的优点,长得十分漂亮,既白皙又高挑。瓜子脸,眼睛大,鼻梁高,是街上有名的小美女,和韫旅也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对细细的剑眉。也因着这对眉毛,虽模样娇媚,脂粉气却不重。相比于姜姜,他俩更像是亲姐弟,眼梢处都流露出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凌厉。曼曼性子也与姜姜不同,娇气又有点鬼精灵,在家里和韫旅称得上两个小霸王。曼曼总是出些鬼主意,韫旅就乐于实行,倒也不是他多听曼曼的话,只不过两个人实在是“臭味相投”。料想打日本孩子事件背后就少不了岑曼曼的怂恿和鼓动,家里人也心知肚明。
曼曼一动作,韫旅立刻领悟说道:“二叔,不如我回奉天?“这是俩人商量过的。
岑曼曼最近也受够了在日本人的地盘上生活,从小他俩就在放学路上捡石子打日本小孩,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不爱待在家了。如果韫旅去了奉天,她说不定也能跟着去。伯父和叔父都是东北军,威风得很。大伯父岑伯安光绪八年出生,早年在大清巡防营当差。王朝更迭,大伯却越混越好,如今是东北军的大官了,近几年深得大帅信任。堂哥韫和也早从讲武堂毕业了,听说一直在少帅身边,还当了什么教官,上回来信说连飞机都会开。曼曼早就想见识了,怎么说日子肯定比在大连舒坦。
听他这么说,岑仲许有些安慰,他原本也是想让侄子回奉天继续读书,总不好中途辍学。岑家虽算不上书香门第,但也是有头有脸的。岑家的小儿子连中学都没读完在岑仲许看来着实有辱斯文,也不好跟大哥交代,百年之后见了大嫂也面上无光。托孤重任他是一刻也不敢忘。
“你父亲过些日子要回来,届时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一听叔叔这么说,韫旅吃了一惊,只是曼曼先问了出来:“大大回大连干嘛?要和日本人打起来了?”全家人一听她如此问,都不免意外。仲许看着家人,敲敲桌子,语气加重,“瞎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忘了么?“看父亲这样,曼曼不满道,“明明是你先说话的。”岑仲许瞪了女儿一眼,心中却是想的另一番,可能不仅不打仗,还要合作呢。
虽然面上偶尔严肃,岑仲许一向是心疼这个侄子的。韫旅早早没了母亲,其母娘家的直系亲属也几乎都在旅顺大屠杀中遇害了,侄子除了爷爷家这些亲人,在世上也没有什么其他倚仗。他父亲倒是安好,可常年不在身边。亲大哥也比韫旅大了近十岁,虽然稳重妥帖,长兄风范十足,但那对在奉天的父子性格相似,多年从军,都变得沉默寡言,每每相见,想关心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所以岑仲许也欣慰于曼曼和韫旅关系亲近,有时对他们不免放纵。他也常想自己循规蹈矩半辈子,为什么生了个胆大妄为的女儿。上回夫妻夜话,他说女儿大概是像了妻弟,都说外甥肖舅。柳氏听他这么讲,反唇相讥,“你们岑家老三也不逞多让啊,前些年跑去日本,回来安生没几年,又跑去了法国,转年再一来信又到了英国。这回发电报回来又说在意大利了。”仲许对自己的弟弟颇为疼爱,辩驳道:“这怎么能一样,老三是做正经事,去意大利买飞机的!你弟弟就是不着调。”柳氏懒得与他争辩,翻身睡觉。
岑家另一个女儿,就是岑姜了。说起来老岑家这几个孩子,除了老大韫和,剩下的都差不多大,可在父母心中稍有不同。姜姜一开始是随着姐姐,叫妙妙的,后来出了些事情才改了名字。
姜姜自小就乖巧懂事,不多言不多语,无论曼曼和韫旅如何行事,她总是很包容。小时候,韫旅总会捉弄她,姜姜顶多也只是偷偷哭几鼻子,不让别人知道。老话说的好,爱哭的孩子有糖吃,虽然曼曼和韫旅挨得打、挨得骂比她多,但她是羡慕的,尤其是姐姐岑曼曼。比如爷爷之前送了匹东洋马来,说是给孩子们玩玩,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爷爷送给曼曼的生日礼物,因为去年过年回乡下祖宅的时候,曼曼就吵着要那匹马了。
既然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曼曼就更是将小马据为己有了,召集日还竟然骑着马去上学,在校门口引得女孩们大呼小叫的。虽然得了处分回家,但姜姜看得出,岑曼曼得意极了。
姜姜也想骑马的。但是之前在乡下时候,她胆子小,爷爷教的时候她也不敢上马,既没学会骑马就更不好意思跟曼曼争了。其实平日里曼曼更娇气,并不算特别灵活,但是胜在胆子大,没多久就学会了。每次见曼曼骑着马溜达,她总是很羡慕的。虽然爸爸妈妈总是教训姐姐,但姜姜也还是觉得岑曼曼才是全家人最喜欢的孩子,甚至她自己也喜欢。
有时候总自己在家里有些格格不入,也许跟当年的往事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