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1894年,甲午战争,中日对赌国运,大清输了。战败后,《马关条约》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和澎湖列岛给日本。同时俄国人也一直觊觎辽东这片海港,十年后,日俄战争爆发,日本人又赢了,最终获得了辽东半岛的控制权。日本以租借地的形式管理旅顺港和大连港及周边土地,并将其设为关东州,成为日本一个特殊的“行政区”和“自由港”。
1926年早春。
铃木直人在大连港下了船,北方有些凛冽的海风让他不免打了一个寒战,东京已经快到樱花盛开的季节了,但是这里的气温才刚刚回暖。
与此同时,他的女儿裕子拎着明治制果的蛋糕盒子,急匆匆地跑下南山麓的斜坡,道旁已经渐渐有槐树抽芽了,她平时最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但此刻无暇观察。今天她哥哥正式成为学校野球队的主力成员,夏季将代表关东州,去日本参加甲子园大赛,她想把这个好消息早点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岑家姐妹。
之所以要跑着去,一是因为她兴奋,二是因为两家间还是有点距离的,岑家并没有这种幸运能同住在南山麓上,如今此处早已经是日本人的地盘了。上个世纪末,南山麓还住着中国百姓,甚至还有些简陋的小厦子??。俄国人率先看中了这片土地,想兴建豪宅供贵族们生活,还没来得及实现,日本人就打败了俄国人,也赶走了中国百姓。达里尼改了名字,成了关东州。从此几十年间,一座座几乎也不重样的欧式砖木结构洋房在南山麓拔地而起,听说都是年轻的、留过西洋的日本设计师的精心之作,对于很多日本侨民而言,也称得上是非一般的豪宅了。
岑父作为德国领事馆的雇员,宅子离此也不算太远。像哥哥一样,裕子也是体育好手,没跑多久就到了岑家所在的街口。她停下来,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还捋了捋制服衣襟,因为她其实很怕岑曼曼的姥姥,想在她面前留下些好印象。老太太经常用温柔慈祥的眼光看着小辈们,可裕子每次不经意间和姥姥对视,总是紧张。这位姥姥一般都是在家的,所以她也不是很愿意上门拜访。但上了高二之后,岑曼曼就不再去她家做客了,放假前裕子邀请了好久,想让她去看哥哥的比赛,曼曼总是推辞。召集日??曼曼也请假没去学校,说起来整个寒假她都没见到岑曼曼,没办法她今天只能上门来了。
岑家住的也是坡屋顶的洋房,这一片的房子都是是赫赫有名的富商高立理建的,一样的灰墙红瓦。岑父名叫仲许,薪水还算丰厚,可除了要养活一大家子人,还有大笔教育费用要支出,一双儿女和侄子自幼读的都是教会学校,连老师都是欧洲来的。这样的花销买下高级洋房谈何容易,所以其实租房子的钱是乡下岑老爷子接济二儿子的。至于为什么只肯给他们租房子,那是因为岑老爷子自日本人从花园口登陆,便时刻准备着离开家乡,当然不肯在大连城里给孩子置业。只是岑家这几十年的基业,乡下大片的农田和镇里的粮店如何舍得,故给儿子租下了套二层小楼。
这条街现今是一些富庶的中国人和满铁职员在住,离日本人聚居区不远,街上还有几座俄式的木格楞??,以前住着的都是俄国人,自俄国人走了之后就渐渐成了混居区。岑宅在街口第二家,街上还有些小孩子在踢球,看见裕子走过来,几个小男孩一哄而上,向裕子讨要水果糖。裕子舅舅在制糖厂工作,所以她和哥哥总是能神奇地、随时随地从兜里掏出糖块来,这一点附近的小孩都知道。因此每次她经过,总会有小孩子向她讨要糖果。
打发走了小小们??,裕子站在院子栅栏外,向楼上的窗户张望。曼曼和妹妹住在二楼,上了高中之后,曼曼总是喜欢独坐在窗口,或写字或读书,不再像之前一样总是在院子里和妹妹踢毽子、聊天。她最近也总是独来独往的,有时在学校里裕子都跟她说不上几句话,问她的妹妹岑姜,姜姜总是摇摇头或耸耸肩,表示不知情。
在门口望了一会,裕子没看到曼曼或者姜姜,连堂弟韫旅也没看到,只好硬着头皮进了院门。春天时候,姥姥总是坐在入户门那里的,一张老式木摇椅,敞着门,面对着门口,一边打毛线一边赏花,门口的绣球已经开了,是整条街最早开的绣球花。不仅是绣球,姥姥还养了一株樱花树,这树是曼曼父亲,岑仲许的日本同学送的。姥姥养花养得十分好,裕子妈妈还来讨教过,只是无论怎么学还是不如姥姥的花开得好、开得艳。
今天,姥姥还是坐在老地方。裕子又调整了下衣服,还抹了抹耳边翘起来的头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得体一些。她露出一个大笑脸迎了进去,边走边说:“姥姥,曼曼和姜姜在家么?”
岑家姥姥闻声抬眸,一张日式的小圆脸就出现了,留着短发齐刘海的学生头,现在大连的高中生除了麻花辫子基本都是这种日式学生头。裕子刚剪了头发,比平时稍短一些,将将盖过了耳朵,显得比以往更青春也更青涩,乍一看像个未发育的小男孩。
“哦,裕子你来啦?”姥姥道。裕子乖巧地点点头,“姥姥您好”,她后知后觉地打起了招呼。
裕子每次见岑家姥姥总是紧张,礼数总是不周全。她隐隐地觉得这位慈祥的老人不是很喜欢她,大概这种不喜欢是天然的,也并不是她的错,有些人总是互相不喜欢的嘛。姥姥自然知道她是来找外孙女的,笑眯眯地说:“那两个上街上买什么画材去了。姜姜在家,你上去找她吧。”听罢,裕子急忙行礼告退,急匆匆跑上楼才松了一口气。
裕子还没敲门,姜姜就开门出来了。
“裕子,是你呀。我听有动静,还以为市役所的人又来检查卫生了。”
春日里,市役所会挨家挨户检查卫生。“明天就上学了,怎么现在来了,快进来”,姜姜边说边拉着裕子进屋,一如往常般热络周到。
岑姜在一众本地女孩中并算不上十分美丽,但胜在皮肤白皙,自带一股温柔端庄。她的身量也不如其他女孩子一般,本地女孩总是高挑的,姜姜虽算不上太矮,但骨骼娇小,乍一眼看上去感觉上还不如裕子高。以前岑母柳氏总说会长高的,会长高的,如今姜姜也已经上了高一,大概不会再长了。裕子和曼曼从幼儿园起就是同学,虽然比岑姜大了一届,但曼曼姜姜既是姐妹,上下学也总是在一块,加之年龄相仿,如此裕子和姜姜的关系也甚为亲厚。
“你姐姐呢?”
“谁知道呢?最近总是见不到人影的。父亲前一阵从老家带回来一匹东洋马,许是和韫旅跑到郊外去骑马了。”
“那你怎么没去?”裕子问。
岑姜摆弄了下立柜上的布娃娃,说道:“我一起床,俩人就不见踪影了,不爱带我吧。”裕子见她有些失落,赶紧安慰:“大概不是骑马,姥姥说是去买画材了,可能上了街看到什么新鲜玩意给耽搁了。”
“是嘛?”姜姜十分擅长美术和音乐,韫旅和曼曼都在这些上没什么天赋,如果买画材自然是要送给她的,她有些期待起来。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我哥哥入选了,夏天就要去甲子园比赛了!”裕子想起来了正事。
“真的?!裕树可真厉害。”岑姜由衷赞美道。
......
二人聊了一会,吃了裕子带来的买来的小蛋糕,路上跑得太急没注意,蛋糕已经坨成一团了。吃完之后,曼曼和韫旅还是没回来。
“裕子,我给你看看我周末刚画的画吧。”岑姜怕裕子等得无聊,小姐妹凑在一处,又聊起了最新的画作。直等到了傍晚,晚饭都摆上了桌,曼曼他们还没回来。裕子实在是不得不告辞了,岑家人留她吃晚饭,但她却是决计不敢再多留了,父亲今天返家,肯定要等着孩子们一起吃晚饭的。
裕子跑回家,速度比来时快多了。到了家,母亲为了等她还没有摆饭,她跟父亲行了礼,用日语说道,“我回来了。”父亲铃木直人点点头,没有说话。
铃木一家算得上是“本地人”了,裕子的母亲家除了舅舅在糖厂工作,其他人都是南满铁路的职工或家属。而父亲这边,祖父铃木一郎是个性格洒脱的艺术家,年轻时游历多国,原本是在青岛开了一家照相馆,后来才搬到大连。铃木直人就生在青岛。他长大后回日本读书,与父母分离多年,不知得了谁的教诲,竟去了军校成了一名军官,后来返回关东州一直驻扎在旅顺口。铃木直人因为当了兵,与其父亲不算和睦,也因为入伍,一双儿女基本在祖父家长大。去年祖父去世了,铃木直人才调到宪兵队,得以和儿女常常见面。
铃木直人有着帝**人典型的脸和性格。面部狭长、棱角分明,皮肤微黑,留着两撇大胡子,一双大眼睛本该是这张脸上唯一的亮点,却由于长年的行伍经历,显得过于严肃和狠厉。裕子不知道如何与这位父亲相处,也不太愿意和他多说话。既然父亲没有言语,她也乐见其成,跑进厨房帮母亲了。
饭桌上,铃木直人才询问起儿子。裕树和裕子是一对双胞胎,小时候常常形影不离的,但是高中裕树去了商业学校读书,那是一所男子学校,女孩读不了,二人才分开。最近野球队一直在集训,所以裕树总是很晚回家,时常是赶不及晚饭的。听到儿子为了野球训练才没有回家,铃木直人脸色稍霁,但开口还是干巴巴的,“大连商业将代表满洲参赛,届时可能首相先生也会莅临,这是荣誉,督促他继续努力。 ”
裕子妈妈点头称是。一双儿女和父亲总是有隔阂,裕子也很少听到他夸奖哥哥,不免也有些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