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这样的回望,江聆为宁又声的聘书上盖了一个刺猬的刻章。
一周后,三人都收到了来自“捕梦盒工作室”的信件。
粉蓝相间的信盒中装着一张聘书,聘书上的红色印纹除了工作室的公章,还有根据每个人代号的形象篆刻的卡通图案。一旁的小盒子里装的正是这定制的印章和墨盒,而寄来的工牌上也都是代号名和卡通头像。
难怪江聆说,在捕梦盒里,年龄和性别都不重要,因为就连你是动物还是植物甚至是不存在的生物,在这里都能被一视同仁。
江聆似乎在很用力地为人们创造一片没有任何杂念的只属于本真童话的天。
可能这也是工作的需要吧,她想。
正式来到捕梦盒的这天,宁又声带了很多东西,屋里杂货间快清了一半,常年不怎么见光的地方一下子亮堂堂。
老曹,不,现在应该叫皮诺曹——嗯,还是叫老曹吧。
老曹和王晓芳同样带了满满一箱子东西,因为拟声师各有自己的习惯,也各有自己对声音的理解,道具用自己的还是更为趁手。
从前捕梦盒的拟声和配音工作都是外包的,江聆为了做大做强,特意招买了这样一个拼凑而来的团队,他倒是心大,大手一挥为拟声工作间装了高级的隔音墙。
王晓芳喃喃自语:“不一样……这真不一样……”
老曹还是那样稳重,神色自若,在岗位上专心工作。
宁又声接了一杯咖啡,江聆从办公室走出来,她余光瞥见他在和自己打招呼,但不知怎么的,她自己竟然下意识地灰溜溜地钻回了拟声室,不敢见他。
开编前会的时候,江聆在台上侃侃而谈,他工牌上的那只狐狸抱着一颗有许多孔洞的梨,神色得意俏皮。
意识到自己走神了的宁又声突然对上江聆的眼神,他挑眉一瞥,她便像是在课堂上被老师抓包开小差的好好学生一样,红着脸打开电脑噼里啪啦操作,试图用忙碌来彰显用功。
其实江聆说的这些她都明白,毕竟很多都是他们在闲聊时提到过的东西。
宁又声对反复的信息处理模式一概是忽略,加之开会和上课的氛围差不多,她颅内的“江聆牌过滤器”便又开始工作了。
她很不负责任地把这事怪在江聆头上。
江聆说,这次的故事可以通过动物形象来展现,同时最好不要对其有特别的性别刻画,也不要有对某种动物性格的刻板偏见。
“狐狸是什么样的?狡猾?善于伪装?自私?为什么非要在一个适童的动画中塑造这样有暗示性的形象呢?”江聆默默走到宁又声身边,她在心里点头,现实里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接着举了几个例子,内容也都与这句式相关。
随后江聆总结道:“总之,一切往简单的方向去构想,简单展现主人公早上起来怎么刷牙、吃了什么、有什么感悟都行,一集十分钟以内讲完一个故事。”
“薄荷熊”举起爪子,提出异议:“我觉得这样的设计会不会过于幼稚?经历了之前的打击,我认为捕梦盒现在应该做的是迎合市场做出更加优质的动画电影作品,先立稳脚跟,再去想社会的其他需求。”
许多人附和起来,圆桌小会这才热闹起来。
江聆说:“捕梦盒创立的初心就是为孩子们创造一个属于他们的世界,我们当然也要看到少数群体的需求,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这样的空话显然不能说服大家,就连老曹也有些动摇:他能否真的在这里得到他想要的?能否还上房贷车贷?能否给孩子和妻子一个合理完满的交代?
“蔷薇”手中的笔不小心转掉,长条金属在桌面上滚过的声音十分刺耳,开口道:“狐狸,大道理谁都会讲,你要能拉到投资和赞助,我们一定跟着你做,但在理想面前,我觉得你还是要找准现实,再谈愿望。”
宁又声记得,她就是江聆的直系学姐。
“薄荷熊”附议:“是啊,现在我们谁有把握能成功呢?早教和幼儿社会化作品有就够了,哪怕是英译中,那也是大家从小接触大的东西、经过全球市场检验的东西,没必要再花心思去补国内的这个短板。”
江聆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想要继续打情感牌,但很显然没有用。
无奈之下,他只好举手表决项目去留,但竟然成就了打平的局面。
“许愿兔”小声说:“我邻居家的孩子就是自闭症,他们挺困难的,如果我们做的能够帮助到很多家庭,那一定是很好的……所以我支持狐狸。”
但眼下也不必像陪审团一样非得争出全员一致的结果,江聆只好宣布先散会。
董事会那边对于这个项目其实一只都在犹豫不决,时而假惺惺同意,却在该签文件的时候丢给江聆一堆问题来推脱,更多时候,则是在互相推诿扯皮。
赌赢了,流量和社会声誉都有了,赌输了,投的钱会打水漂了,社会上的声讨和口水声也只会多不会少。
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商人,没什么人真正接触过动画制作,最后被江聆的一句“不复杂”堪堪说服。
简单的剧情、简单的人物、简单的特效……
江聆向他们保证过,技术层面并不会有很大开销,面向的对象也不只有自闭症儿童,同样也面向学前儿童,市场并不会小。
可他依旧没从他们口袋里掏出一个子儿。
会后江聆问宁又声为什么一言不发。
她说:“我对很多事情都中立,也能理解大家的顾虑,但是唇齿之争向来与撒泼没什么区别,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早点拉到投资然后堵上他们的嘴。我之前也觉得事事谈钱很清高,但是后来发现,钱比情更有用,你没必要跟他们讲那么多道理。”
江聆有些闷闷不乐:“哦,你深思熟虑之后就是为了批评我?”
宁又声摊开双手耸肩:“没有啊。”
她转身准备回工位,江聆拽住她,却又放下了她的手。
他叉腰,皱眉低语道:“你在躲着我?”
宁又声装疯卖傻,回头义正严辞地说:“没有啊。”
江聆歪头,眼睛眯成一个威胁的弧度,阴森森睨着她。
狡猾、善于伪装、自私……
她笑了笑,无奈道:“江……狐狸,别那么紧绷。”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今晚有个饭局,里面有些曾经合作过的投资人。他们的趣味很无聊,说是一定要带男伴或者女伴,你可以陪我去吗?”
宁又声吸了口气,平淡道:“我有拒绝的选项吗?”
“没有,”江聆尾音上翘,毛茸茸的耳朵直立起来,“你要是下午回星愿,我就去接你。”
“谢谢啊。”宁又声随便应一声,回到拟声室布置设备。
江聆猛吸了一口气,想:希望这个局顺利。
……
“刺猬,你跟狐狸很熟吗?”宁又声听出来了,这是刚刚在会上发言的女孩子,也是唯一一个开麦力挺江聆的人。
她回:“同事。”
“许愿兔”挑眉,说:“别同事啊。我在捕梦盒也三年了,知道的,他表面上对谁都客客气气,但是私下里冷冰冰,不跟我们说话的,我看他对你很不一样,笑容都是发自内心的。”
宁又声尴尬咳了两声。
“许愿兔”抓住了她面部表情的不自然,脑补了一出大戏,向宁又声告别后就蹦蹦跳跳继续去画画了。
宁又声望着她的身影,有些头疼答应了江聆的事情。她如今只想还好呆在自己的小窝里,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
因为,挺不喜欢,真挺不喜欢。
到底是谁在喜欢下班时间去应酬?
……
宁又声挺不喜欢参加这样或者那样的宴会,“老人”却很喜欢。
他喜欢带着那心肝的情人流连周转于各种场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们注意到他拥有的名利和金钱。
宁又声托母亲的“福”,在这里向一些商业人士学到了很多课本以外的知识,这让她的成绩在学院里总是出类拔萃。
但是这里的人对她从来都是另有所图,希望找她搭桥的人很多,想要一跃枝头成为金龟婿的也很多,来打趣和嘲讽她的人更多。
宁又声每每都一语点破他们的心虚或自大,以“你鞋带开了”为推脱,扭身到角落里独自吃甜品。
所以在江聆邀请自己去的时候,她的本能反应是——拒绝。
可多说无益。
暮色苍茫,星星缀在夜空,好不热闹。
宁又声和江聆走进酒楼,他低声说:“挽我的手。”
她斜觑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将手臂钻过他臂弯,但江聆的身体很暖,这是让宁又声在寒风里穿裙子的唯一慰藉。
江聆的自信总给她一种他有能力解决一切问题的错觉,虽然理智告诉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至少江聆在与自己相识的这八年里,从未漏过馅。
可事实是,人总是需要低头的。
再英勇无畏的人,都要臣服于不甘愿的无可奈何。
江聆不怎么能喝酒,如今却被一杯杯灌,他一面要控制自己不失态,一面还要将话题扯回“投资”的身上。
酒桌上的老板们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却总是故意岔开话题,一边逼他继续喝。他们老钱风的爽朗笑声回荡在包间。
宁又声真不懂,这样天杀的文化是怎么把饮酒这样美好的事情跟权力挂钩的,每每想开口阻拦,都被江聆用一种不敢不甘和安慰的眼神回绝。
他身体发热,加之暖气很足,于是脱了外套,洁白的衬衫衣领沾了葡萄红,像是泼了水彩,颜料漾在心口。
“小江总!你这个提议太有社会责任心了,现在的文艺工作者哪有你这样的,我敬你一杯!”
“乔总,您知道的,我……我酒量不行的。”江聆下意识伸手挡酒,没想到惹恼了这个丰腴的长发女人。
“小江总,你老汉那么能喝,你可别在这里诓我。”她冷哼一声。
宁又声起身,把江聆手中的杯子夺走,说:“我替他喝。”
宁又声一袭青绿长裙犹若侠客仗义,江聆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示意她不要冲动。
“小江总,你看看,你女人就比你傲气,好吧,那你就陪我喝吧!喝高兴了,钱我自然会投的。”她拍了拍江聆的背,趁机在他结实的臂膀上揩一把油。
江聆拉下红润但虚弱的脸朝他们陪笑,推门去厕所吐。
宁又声眼眸低垂,睨着她带着祖母绿玛瑙戒指的手,蹙眉抿唇。
女人不问她叫什么名字,也不需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恼宁又声搅了自己的局,但又打心眼里对宁又声感兴趣,她朝这个在自己眼里还是女孩的女人挑眉,说:“吃醋了?”
她咬牙道:“江聆不能怎么能喝,我陪你。”
这就是有求于人的滋味,跟烈酒一样,辣、酸、苦。
“喝酒,自然是要找不能喝的喝,不然多没意思?你不知道吧,江聆是江导的儿子,也是我那好姐姐的儿子,我象征性为难他一下,你倒还为他心疼起来了。还有,有求于人的时候记得用‘您’,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她招招手,让宁又声别站着了,坐下来陪自己聊聊,“别替男人挡酒,是我教你的第二课。”
她阴狠一笑,抬手一杯酒泼到宁又声脸上,这是对她“鲁莽没眼力见”的惩罚。
宁又声依旧站着,她依旧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