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又声在与江聆逃去愿海的那个晚上其实说过羡慕他。
江聆疑惑:“为什么呢?”
她说他父母恩爱,哪怕都是公众人物,还会亲自出面解决他大大小小的事,每次家长会都是全校的瞩目。
他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我爸也是表演专业出身的,我妈可是影后呀。”
宁又声犹豫地看着他漆黑的瞳孔,江聆的气息冷冷地挂在身上,雾凇沆荡。
毕竟在娱乐圈这样光鲜亮丽实则风月血腥的地方,大家都是靠表演吃饭的,至于暴露出来的是真还是假,看客永远都是不知道的。
所以她没继续问。
不同病,也相怜罢了。
江聆似乎觉得她该问问的,于是不请自答。
他说自己的父亲有很多情人,也不常回家。母亲息影后在戏剧学院当讲师,和同班的学生在恋爱,据说私下签了恋爱生死状。
为了瞒住这些事情,江聆需要在公众面前极度展现他们的恩爱。
宁又声这才悟了:所以他说话有时带着一股老脸油滑的官腔。
江聆说自己最不明白的事情就是“为什么他们不离婚”,直到现在在这里与宁又声聊天,也依旧不知道。
宁又声用鞋子踢走一个空了的易拉罐,说:“没必要什么都知道,能过好当下,就已经很好了。”
“想不明白,我会很难受的。”
她故作轻松:“所以你得改掉这个习惯。”
江聆:“我尽量吧。”
宁又声拍他:“别‘尽量’啊,你得答应我,不再想烦心事。”
他们面对面,江聆认真地说:“好,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好吗?”
宁又声向他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
江聆把手指抵上她的手指的那一刻,眼睛很酸,眼泪止不住流出来,像是夜半涨潮的海。
她翻了翻口袋,发现纸巾已经只剩一个空袋子了,于是只能用袖子帮他擦,江聆说宁又声的袖子布料很硬,擦得他脸疼。
她说:“还有心情开玩笑,就别哭了吧。”
“你懂什么,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
她怀着这样或那样的揣测与同情,在毕业典礼上再次见到了江聆口中的那两位。
这一次见他们,宁又声不免地想要去揣测他们的动作到底是表演出来的,还是真情实感的。
她的目光穿过茫茫的要签名的人群,看得太专注,甚至忘掉了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而且本来的主角也应该是他们的儿子。
以至于江聆出现在自己身后时,她都没有意识到。
江聆的呼吸打在她耳畔,宁又声被吓得身体一颤,手中的讲稿被风吹到树上。
宁又声回眸,江聆一袭黑色西装笔挺地站在那里,一撮头发被梳上去,漂亮的五官让人挪不开眼。
“今天怎么不再我开口之前叫出那声‘江聆’呢?”
宁又声低头看着他那双锃亮的尖头皮鞋,哼了一声。
“人家闻香识女人,你听鞋识男人啊?”江聆的笑容在阳光之下更显灿烂,骄阳似火。
“你管得着嘛。”江聆真惹人恼火,她想。
宁又声指着那飘飞的纸页,正准备发作,江聆立刻正经起来:“我给你把它弄下来,”见宁又声歪头,他立刻向她敬了个礼,“我发誓!绝不偷看任何一个字!”
礼堂旁的小花园里有一个废旧的梯子,宁又声检查了一下,确定没问题了就让江聆爬上去。
江聆今天本来是要走帅气酷雅路线的,现在却成为了一道靓丽的“霸总下乡”风景线。
宁又声怕他尴尬,更怕自己尴尬,于是在这条通往礼堂的近道入口上把晚上保安会翻出来的“禁止进入”牌子挂了出来。
江聆这身笔挺的西装与好久没被打理的花园格格不入,他踩在横杆上,梯子微微晃动。发出沉闷的响声。
宁又声应他要求在下面帮他扶着梯子。透过树叶成像的光斑在他肩头和脊背跳跃,江聆努力伸长手臂,在空气中挥手,没曾想真把那页讲稿给吹了下来,刚好落在宁又声怀中。
他低头,对上宁又声的面容,树影掩映在少女的脸侧,自由摇曳,将她困于明与暗之中。
她扶着他下了梯子。
随后,女孩的裙摆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如一朵白色山茶,发髻上长长的黑色蝴蝶结丝带随风飞扬。
这条白色的及膝纱裙和香奈儿的玛丽珍鞋是“老人”送给她的毕业礼物。宁又声知道很贵,本不想收,但那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父亲”送的,要是不收,母亲的面子就没地方放。
她的发型是小C帮忙盘的,她吐槽她像乐佩。
“宁又声,你今天好漂亮。”
她听到了他的赞扬,嘴角忍不住上扬,背后皮鞋踩在石头路上的声音告诉她,他在自己身后。
他跟上来,与她并肩。
据说这一届学生会文体部部长是莫奈和慕夏的粉丝,力排众议且夹带私货地把原本设计的充气红色龙门改成了花门。
加之学校今年出了好多个清北,校长和董事会心情大好,于是应允他们拿着钱造。
花门下铺着长长的红毯,应该是上一届用过的,一年前的闪粉和彩带片还粘在那里。
从小径的阴凉走出来,他们在阳光下慢慢走过这长长的路,经过花门时,那缠绕着的白玫瑰的花瓣落在他肩上。
宁又声帮他摘下,正准备扔到地上,江聆却从她手中抽走这片无暇,塞到了西装口袋里。
他们走过这扇繁花与希望的门。
宁又声以“逆袭”事迹被选为学生代表之一上台发言,她优雅甜美的装扮一时让人忘记了这是那个打得陈龙哭天喊娘的“疯狗兔子”,连同她那双厌世的眼都温柔了起来。
宁又声不爱说假话,但还是只能读被老师改过稿子,她的声音回荡在礼堂:“或许,我曾经咒骂过千百遍的地方,也变成了身份上无法再续的惦念。有人从这里走出来,到地北天南;有人从外面走进来,过万水千山。
回忆备考,我们好像天然地有把天塌的‘大事’放平的本事……总之,再见永远是相见。”
江聆微微别过脸,走廊的风吹不进来,带不走那短暂的失态。
母亲面上平静,保持优雅,却烦躁地把纸巾扔在他怀里。
他整理好情绪,对台上的宁又声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他也学着母亲和父亲的样子,开始表演了。
宁又声站在台上,隐约看见江聆在抹眼泪。
穿着汉服的小A、便装的小B、COS成小樱的小C也在抹眼泪。
为谁呢?
她想。
希望是为自己吧。
随后尾音落下,她在掌声中走向后台。
宁又声不爱看表演,正觉得没事干的时候,江聆从不知哪个角落冒了出来。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略有不满:“我以为你会说什么‘感谢一个特别的人’诸如此类的话呢,怎么跟诗朗诵一样。”
她掰着手指说:“要是让某人联想到自己,得把妆哭花了吧,我这都是为了你的颜面。”
江聆撩撩头发,调侃道宁又声难得这么活泼。
她戳戳他的肩膀,觉得他对自己有很深的误解:“喂,江聆,我就算是铁人也很讨厌苦逼高三生活的好不好?都说学海无涯苦作舟,但是上一辈子高三还不如学泰坦尼克号撞冰山呢。”
她这话跟在网上抄的段子一样,初听会被逗得哈哈大笑,可渐渐的,他却从她的喜悦中读出了一丝哀伤。
这或许就是青春最后的底色。
台上的演员们还在热闹地演着,后台这个隐蔽的角落里没有什么人,他们就这样干巴巴对坐着,谁都能接谁一句话,但每个话题都只能聊几句。
而后只剩表演的背景音。
宁又声问他们为什么要在这里玩名叫“没话找话”的游戏。
江聆说:“再多说几句吧,都最后了,能多听听一个人的声音,以后认出他的几率就大一点。”
宁又声又破坏了气氛:“人的骨相在十八岁左右就已经定型了,除非整容或七老八十,否则还是能认出来的。”
江聆着急嘱咐道:“你可别整容。”
宁又声摸摸江聆的额头,又探探自己脑袋的温度:“没发烧啊。”
“我说正事呢。”江聆说。
“你今天好奇怪。”宁又声回。
“我说真的,如果我们到了老头老太太的年纪再次见面,你会认出我来吗?”
宁又声说:“只要你开口,我一定能认出来的。”
他嗤笑道:“狗耳朵。”
他们对视着,在对方的瞳孔里找寻自己的样子,也在记忆着对方的样子。
宁又声说江聆的眼睛很好记,漂亮而忧郁。
江聆说宁又声那副臭脸隔着十万八千里都是一眼瞩目的存在,她无语地轻轻踹了他一脚,小皮鞋的尖头蹭在他西装裤子上,江聆几乎是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铃铃铃——铃铃铃——”
宁又声突然接了一通电话,打开背包,从里面翻了一双运动鞋出来。
她将高跟鞋取下来,一点也不怜香惜玉地就这样给它们塞进包里,向江聆解释道:“我妈非要这时候来接我走,那我就先走了。”
她快速地换上袜子和运动鞋,似乎早有准备,此刻正在执行一项蓄谋已久的任务。
宁又声没走出几步,就转头赔给江聆一个微笑。
少女的裙摆在长长的走廊上飘荡,骑士的目光给予公主最真挚的目送。
江聆在想:她还没有跟自己说“再见”,宁又声也太没有仪式感了。
就这般落寞地徘徊,徘徊到不小心撞上了来放道具的工作人员,那一瞬间,他下定了决心,往校门奔跑。
少年的黑色身影在长长的走廊上掠走,属于成熟代名词的皮鞋在地上砸出室内爵士摇滚乐鼓点的韵脚。
她已经上了车,那车子正要启动,江聆喘着气,稍微有些大的鞋子限制了他的速度。
他追上那尾灯,亦如每个童话故事里王子挽留公主的离开,只可惜到最后,掉了鞋子的不是灰姑娘,而是王子。
他朝那大喊:“宁又声!再见!”
他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但起码这一嗓子解了自己所有的牵绊。
他又略带着哭腔说:“宁又声!不管你有没有听见,总之,你一定要快乐!我们一定要再见!”
可四周什么都没有,连回音都没有。
江聆发现自己的脸上居然没有眼泪。
可,宁又声这样对声音敏感的人,怎么会没听到江聆的声音。
她对他多有亏欠,于是只能想到这样一个不体面的方式逃离关于他的一切。
还不上谁的情,还不完谁的情,是少女心事中沉重的两件。
宁又声是在母亲给自己递了纸巾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了。
“老人”见她这样心事重重,安慰道:“没关系,考不好我送你去国外念书,不比国内985、211差的。”
“谢谢您。”她哽咽地说。
车子在国道上开了十几分钟,天忽然阴沉下来,雷阵雨来了。
她盯着前方雨刮器一趟趟赶走行色匆匆的水滴,心中默念:江聆应该会记得带伞吧。
……
江聆回到座位,母亲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小束蓝色的花朵。
她说:“一个穿汉服的女孩子说替另一个女孩子给你的,收着吧。”
江聆取了一朵,把它插在心口位置的口袋里,白玫瑰和蓝花相遇。
或许有人想对他说:勿忘我。
雨的潮湿随着最后一曲校歌合唱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