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又声敲门,陈婧的母亲在里边气冲冲一句:“你怎么还有脸来?”
“阿姨,我是宁又声。”
那门一瞬之间被打开,她拉着宁又声的手,将她请到沙发上。
“对不起啊小宁,我刚刚情绪太激动了。”
宁又声并不适应与不熟的人肢体接触,可却不忍心拔出自己的手:“阿姨,陈婧呢?”
母亲无奈又心疼的眼神锁向一扇上了锁的门,那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把自己关进了另一个孤独的房肚子。
“小宁啊,阿姨就想问问你,你们现在年轻人谈恋爱都这样子吗?她一天都没吃饭了,喊也喊不动,这么下去不行的。”女人有些着急,身边的男人露出求知的神色,希望能从宁又声口中挖出什么让自己心安的话。
“叔叔阿姨,我没恋爱过,与陈婧的性格也大有不同,”她顿了顿,在脑子里整理措辞,“她喜欢恋爱,对人认真,真要从一段感情里出来,应该是很难的一件事吧。”
“早就跟她说过了,那个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成天在那里糊弄鬼,一谈到彩礼和工作就当那个王八!我每次看到他我都想把小鳖佬给他炖了,就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她哭的!”陈父恨铁不成钢。
陈母戳他,似乎在说“别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随后赔给宁又声一个尴尬的歉意。
“叔叔阿姨,不介意的话,我去跟她聊聊。”
他们迟疑了,但还是点头妥协。
宁又声站在那处襁褓的防备之前,轻轻扣响房门,正准备开口,就被打断。
“你怎么还有脸来!”
“咚!”白色实木门被狠狠一砸。
果然,母女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宁又声汗颜,安抚道:“陈婧,我是宁又声。”
屋里一时半会儿没有动静,宁又声听到她翻了个身,穿上拖鞋,慢慢走到门前,没有动作。
“又声?”她狐疑问。
“是我。”
门开了,比陈婧的眼泪先贴上来的,是她的体温。
她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究竟跟陈婧说了多少,似乎都把自己的一切交付给了她。她们喝了酒,宁又声调的烈酒,喝酒前,宁又声“勒令”陈婧先吃了点饭。
陈婧说:“又声,你真是一个暖心的人。”
宁又声哑然失笑:“真的吗?”
陈婧一边吸溜面条一边鼻涕直流,还边抱怨这碗面咸,宁又声也不说穿什么事实,怕好不容易进她胃里的东西又被吐出来。
用痛苦替换痛苦,是她能想到的最有用也最直接的办法了,毕竟不论物质、意识,当一个东西存在在这世界上,就有做为货币的价值。
她利用陈婧最单纯的怜悯心和天真,也利用自己的故事。
“你妈妈怎么能这样呢!”陈婧愤愤不平道。
她这句不知是不是心里话,但说出来,那块压在心上的石头突然落地,只因喝了酒,便能自然地演出无所谓,说:“她也是没有办法才变成这样的,我之前也讨厌她甚至恨她,但时间久了或者说人也走了,就没那么难过了。”
“已经没有恨了吗?”
“嗯。”
“我不信。”
“那你就不信吧。”
她告诉陈婧,自己初中时,母亲还是很爱为自己出头的。
宁又声说:“有人为你出头,那人一定是爱你的。”
她在私立的初中读书,上初一时遇到了据说是最严厉心狠的班主任,她带的班级,男生都是一休,女生连朵拉都算不上,所有人都没有留过超过耳朵的头发。
所以上了高中之后,她的头发也没短过肩膀——她太喜欢这种长发悠然的感觉了,哪怕打理需要时间,哪怕冬天跑步即使扎紧了还是打得脸痛。
“那时应该是学校抓仪容仪表的高峰期,来检查的学生委员明明已经报告了班级全部合格,班主任却不知抽了什么疯,非要自己下来检查,然后看每个人的手上有没有指甲……就是会不会有白色的边缘线。
每个人的甲型不同,有一点边缘也是正常,何况有些同学学乐器就要求留点指甲。
我被请上去,上边站了近乎三分之……二个班的同学吧……”
陈婧让她继续讲下去。
宁又声说,她让他们站在讲台上把指甲啃干净,检查完再下去。
陈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捂着胸口作呕。
“我妈知道这事之后在学校搞了个游行,后来她就被开除了。”
这话轻飘飘,像烟卷儿口上的那缕灰一样,一沾气,就散了。
陈婧拍了拍抱枕:“对呀!什么老师啊,这种不配为人师表四个字的,早就该开除了,正义来得还是太迟了。”
“你知道我现在回想起来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你还是别回忆了吧宁又声,我听着鸡皮疙瘩就掉一地了。”
“我觉得很可笑。”
她在讲的时候,心情跟看了一场诙谐幽默的无厘头电影一般,就连卓别林都要退避这个故事三舍。
陈婧听完,突然嘟着嘴抱住她:“宁又声,你太坚强了呜呜呜……我收你做妹妹吧,好不好。”
宁又声喃喃:“不要。”
“话说,邱杰之前也跟我卖惨来着,不过他可是活该!”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骗你的?”宁又声直起身盘腿坐着,拿起床头柜上空了的酒杯,一饮已尽。
意识到杯里早就没了液体,她只能惺惺把杯子放下。
“骗我我就诅咒他,让他反噬好了!他之前还跟我说,他有个早逝的妈、酗酒好赌的爸、重症住在ICU的妹妹……他大学勤工俭学然后被骗去做传销,然后半路自己跑出来……”
宁又声揉揉太阳穴,说她傻得可以:“这你都信!”
“他很会表演啊,长得也帅,可会哭了。”
“不要提那个人渣了好吗!”宁又声假嗔,随后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可能是对爱情彻底失望,陈婧没提江聆和陈允橙的一句,怕宁又声再重蹈她的覆辙,也怕江聆和陈允橙重蹈她的覆辙。
但是转念一想,宁又声早就提醒过自己,不要太迷恋一段感情。
——爱情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我不轻易相信别人,自然也不轻易相信爱情。
陈婧软软一栽,窝在她怀里,因为用嘴巴呼吸,她浅浅的鼾声有些恼人。
宁又声强撑着意识找陈母拿了湿纸巾帮她擦了擦哭肿的眼睛,然后一头埋进陈婧那床软绵绵的被子里。
第二日从陈婧床上醒来,意识到再一次喝断片的宁又声匆忙换上衣服飞奔出去。
“小宁,不吃早饭再走吗?”陈母问。
宁又声连连摆手,左手裹围巾右手抻鞋跟:“不用了阿姨。”
“嘭。”门关上了。
但却很快又开了。
宁又声从外边探出一颗脑袋:“阿姨再见。”
路过老巷子,宁又声在便利店借水漱口之后绕进那家卖炒栗子的店。
几年前,老板就已经退休,把店铺全权交给了儿子打理。
店铺的招牌上写着“老店老滋味,配方忆童年”,说是不换汤也不换药,但宁又声觉得小子炒的栗子远没有他老子炒的好吃。
抱着栗子结对上学的孩子们在讨论游戏。
但也有可能她只是想念冰冷青春中暖暖甜甜的味道,那滋味太作弊,在她落寞的时候只是给予了一点点好意,就让人剖了心回忆。
她想。
等待的过程中,江聆的脚步声掠过一切的吆喝和谈话,挤占所有无关紧要的市井声波,一轴一轴嵌在她颅内的处理器中。
他的声音有些哑,他站在她身后。
江聆不说话,于是宁又声给这场“不期而遇”打上了“蓄意已久”的标签,不必解释,心知肚明。
“你晚上回去了吗?”他问。
“没有。”
江聆故作玄虚:“那有点可惜了。”
前边的队伍在缩短,宁又声往前走,终于轮到自己,却被告知下一锅可能还要等个两三分钟。
没关系,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
她问:“我回星愿,你去哪儿?”
“回工作室,怎么,舍不得我?”江聆贫嘴道。
“那倒不是。”
“对了,我们后期拟声组的承包工作室跳槽了,现在在准备招新的班子,你能……帮帮我吗?”江聆问。
宁又声接过自己的栗子,站到他身边:“我说你最近怎么这么久不去星愿看看呢”
“捕梦盒成立也没有多少年,毕竟我们还都年轻,上次的事情给我们带来了挺大打击的,虽然不是什么大公司,但我们的作品在动画电影市场上质量也是数一数二的,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是迟早的事,”他摊开手,朝宁又声讨要食物,宁又声不满地塞了一把到他手心里,“如果不想成为刀俎上的鱼肉,就得拼命往上走。”
不知道为什么,宁又声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工作室,经理发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最后把大家都辞退。
她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从前的同事,那天之后,他们怎么样了?
江聆说的没错,如果不想成为刀俎上的鱼肉,就得拼命往上走,公司是这样,人也是。
“我会的。”宁又声答应了他,两人分道扬镳。
她回到星愿继续给孩子们上课,他回到捕梦盒商讨组建后勤拟声组的事。
宁又声傍晚回到家,门口废旧无人用的小邮箱嘴里衔了枝边缘已经枯黄的黄玫瑰。
这就是江聆说的“可惜”。
欣赏事物最美的时候,彼时就太可惜。
见花如见人的话,又谈何可惜?
——人已经见到了,就不需要物件再作留恋,毕竟总要相见。
见过吴先生后,宁又声的邮筒每周一都会出现一枝花。
她不再依赖冰冷的电子机器和日历。
她也不多过问那个人,而是给自己买了个花瓶。
陈婧请了两天假,宁又声替她教孩子们做手工。
不过好在,她的失落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回来的时候,宁又声知道,她还是那个陈婧。
至于邱杰……
他确实有过几次来星愿找陈婧,说是要复合,没等宁又声出手,陈婧拿着大扫帚就要赶他。
孩子们以为是游戏,跟在陈婧屁股后面把他啄出大门,胜利者一般地围着陈婧庆祝。
跟江聆说的一样,自从汤圆的事之后,他花了太多时间在捕梦盒上,以至于从栗子店一别,她很少再见他。
江聆厨艺很好,这是她从高中就知道的事情。虽然他不是很喜欢江聆以一副主人姿态对自己的灶台可汗大点兵,但实话就是,他做菜很好吃,至少是对自己胃口的好吃。
江聆忙起来之后,她的厨房突然空了起来,但因为自己的厨艺水平低下,只好回到常点外卖的日子。
但今天这外卖员好像不经常跑这个片区,发消息来来回回确认了好几遍宁又声填的地址。
她以为是什么不怀好意的人,于是把门反锁起来。
“叮咚——”门铃响了
“您的外卖,给您放门口了。”他说。
这个声音——
老曹?
老曹!
她冲出去,正对着那双沧桑的眼睛。面前的人手里正准备放下的外卖被吓掉在地上,粉面的汤汁很快流满塑料袋,然后溢到地板上。
“老曹?”她问。
骑手戴上头盔就往电梯跑,跛脚又暴露了他的身份,他刻意压低声音:“小宁,你认错人了!”
“你再说一遍,我是谁?”宁又声缓缓开口。
宁又声面前的蓝衣人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