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格沃茨的夜晚因密室传闻而变得格外漫长,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对于西奥多·诺特而言,这种紧绷感并非全然来自外界。
西塔楼的寂静,因奥瑞恩·博尔赫斯的被迫“安分”而变得更加深沉。
一种矛盾的安心感弥漫开来——见不到那缕鲜活的光固然令人烦躁,但至少,他知道他是安全的。厚重的青铜门环和那群以智慧著称的拉文克劳们,构成了远比在外面乱逛更可靠的屏障。
这份认知,是西奥多冰冷内心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暖意。
但知晓安全,并不意味着平静。最近,睡眠不再是他恢复精力的避难所,反而变成了另一个战场。他开始频繁地做梦。
梦里的主角不再是那个萦绕在他清醒时分、带着白花香和狡黠笑意的奥瑞恩。
而是另一个更加模糊、更加久远、却也更加刻骨铭心的身影——他的母亲。
记忆里,西奥多早已记不清母亲清晰的面容。诺特庄园从不悬挂她的肖像,父亲老诺特对此保持着一种冷酷的沉默。西奥多曾以为自己早已忘记。
但梦境却如此固执,如此清晰。
他梦见阳光。这本身就很罕见。诺特庄园总是阴冷的,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魔药和潮湿石头的气味。
但在梦里,阳光是金色的,暖洋洋地洒在一间小小的、不属于诺特庄园主楼的暖房里。
他很小,大概只有五六岁,视角很低,需要仰头才能看见母亲垂落的长发,那颜色像是褪了色的阳光,带着温柔的弧度。
“西奥。”母亲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她总是这样叫他,省略掉那个冗长的名字,“来看看这个。”
她坐在诺特庄园那间总是有些阴冷的客厅壁炉前,但炉火燃得很旺,跳跃的火光将她苍白的脸颊映得有了血色。
她手里拿着一本巨大的、插图精美的魔法生物书,正指着一只银色翅膀的蝴蝶。
“月痴蝶。”她念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惊奇,“只在满月下才会破蛹,翅膀上的磷粉能让人做最甜的梦。”
小西奥多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书页上那只闪亮的蝴蝶。
“甜梦?”他含糊不清地问。
“是啊。”母亲笑着,将他揽到身边,他身上立刻被一种好闻的味道包围——是某种清淡的花香,混合着她常年服用的魔药的那丝微苦气息,还有一种阳光晒过羊毛毯的温暖味道。
“比蜂蜜公爵最甜的巧克力蛙还能让你开心。”
“比太妃糖还甜吗?”
“甜得多。”她肯定地说,低头用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头发,惹得他咯咯笑起来。
…
场景变换。是在庄园后面的玻璃花房里,那里种满了各种珍稀的、有时会咬人的魔法植物。母亲身体好的时候,很喜欢待在那里。
“小心点,西奥。”她提醒着,看着他用小铲子笨拙地给一株咕哝着的曼德拉草幼苗培土,“它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昨晚猫头鹰叫得太吵了。”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仿佛曼德拉草真的会因为这个而闹脾气。
阳光透过玻璃顶棚,在她浅色的眼睛里折射出细碎的光点。他努力地培土,模仿着家里家养小精灵的动作,觉得自己帮上了大忙。
母亲就站在一旁,哼着一首不成调的、轻柔的歌谣。那是他听过最安心的旋律。
……
还有一个梦,是关于夜晚的。
他发了一场高烧,躺在床上睡不着。父亲似乎不在家,庄园里静得可怕。母亲一直守在他床边,用冰凉的手帕擦拭他的额头。
“妈妈,星星……”他烧得迷迷糊糊,指着窗外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星星在外面呢,西奥。”她柔声说,“它们很亮,在对你眨眼睛,希望你快快好起来。”
“我看不见……”
“那你闭上眼睛,我念给你听。”她开始轻声描述星空,描述北斗七星像一把银勺子,描述猎户座腰间的宝石,描述流淌的银河。
她的声音有一种魔力,仿佛真的将璀璨的星空带到了他黑暗的眼前。
他紧紧抓着她的睡袍一角,在那温柔的叙述中沉沉睡去,仿佛被包裹在世界上最安全的魔法里。
…
这些梦境一段段袭来,清晰、鲜活、充满了细节,美好得如同保存在水晶瓶中的完美回忆。
它们像沙漠中突然出现的、开着艳丽花朵的仙人掌,在荒芜的精神世界里显得如此诱人。
西奥多在梦中沉溺,贪婪地呼吸着那份早已消失的温暖,感受着那份毫无保留的、纯粹的关爱。
他甚至能感觉到母亲指尖的温度,听到她裙摆摩擦的细微声响,闻到那独特的花香与魔药混合的气息。
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微笑,每一句轻柔的对话,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
不是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绵长而尖锐的酸楚。
因为这美好越是真实,醒来后的失落就越是彻骨。他知道这是梦,是潜意识精心编织的幻境,是对现实巨大缺失的一种可悲补偿。
然后,毫无例外地,温暖的色调会开始扭曲、褪色。壁炉的火光会变得摇曳不定,花房的阳光会被乌云吞噬,夜空的星辰会骤然熄灭。
梦境的结局总是相同的。
母亲的脸色会突然变得极其苍白,比月光还白。她脸上的温柔笑意会凝固,然后破碎,被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所取代。
她可能会试图对他再说些什么,但发出的声音却变成破碎的气音。
她的眼睛,那双总是盛满温柔和一点点忧郁的浅色眼睛,会逐渐失去焦距,里面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变成两潭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玻璃珠。
他就在那里,那个幼小的、无助的他,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生命如何从那双眼睛里流逝,看着那份温暖如何彻底冰冷,看着世界如何在他面前崩塌成一片绝望的废墟。
他想尖叫,想抓住她,想做点什么,但身体像被施了石化咒,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永远地看着。
……
西奥多猛地睁开眼睛。
没有冷汗淋漓,没有急促呼吸。他只是骤然睁开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清晰地映出西塔楼天花板上古老的木梁纹路。
他没有哭。他早已过了会为梦境哭泣的年纪。
甚至那种剧烈的悲痛,也早已在年复一年的沉淀中,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无处不在的背景噪音,像诺特庄园地窖里永恒的阴冷。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梦境带来的余痛像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心底一片冰冷、空旷的沙滩。
母亲的死,是他人生中第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是所有失去的原点。
后来奥瑞恩的死亡,不过是沿着这道早已存在的裂痕,将他的世界彻底撕裂。
他坐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水一样的朦胧天光,走到窗边。
窗外,黑湖一如既往地沉寂着,湖面像一大块深色的、打磨光滑的黑曜石,倒映着稀疏的星辰和一轮冷白的下弦月。
偶尔有巨型乌贼的触须划过水面,激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凝视着那片无波的黑暗。
仿佛那深不见底的湖水,能吞噬掉所有喧嚣的情绪,所有痛苦的记忆,所有无用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