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来,他们其实才见过面不久,再坐在一块,许连墨却微微有些尴尬。
楚雨江像是完全没察觉出他那点不自在,凑过去问道:“哎,你前天怎么突然走了啊?”
许连墨僵硬了半天,艰难地说:“我临时有事……”
楚雨江身子向后一仰,哈哈一笑:“我想也是。”
石桌上就又静了,两个人都有点无话可说。屋子里锅碗瓢盆的声音传过来,楚雨江不知不觉地往里看了好几眼,突然听到许连墨问:“很饿吗?”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楚雨江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
许连墨:“……”
楚雨江:“啊哈哈哈……有点吧,大概是有点吧!”
他努力地给自己找补:“这地方没村没店的,从山上下来都买不到饭。不然我也不至于来这儿啊。”
他这个语气让许连墨有点奇怪:“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楚雨江心里一动:“你没听过吗?这地方,克男啊。”
许连墨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这表情像是无辜的小白兔,配上那姣若好女的面容,直看得楚雨江心痒痒:“我跟你讲啊……”
他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通,最后摸着下巴评价道:“我看那陶老汉挺不干人事的。就算真有什么诅咒,啧,落在这样的人身上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许连墨听完,倒是没对这个故事做出什么评价,而是问:“那个姑娘的碑上,就刻陶死妹这个名字吗?”
“木匠大概是这么说的……”
许连墨轻声说:“死者为大,顶着一个这样的名字入土,那姑娘想必也不会安心。”
楚雨江一拍大腿:“可不是嘛!哎,许兄你有文化,不然给她想个好听点的名字?”
许连墨微微点头,像是正有此意。两个人正聊的专心致志,忽然一阵香味冲过来,楚雨江吓了一跳。
一转头,就见陶夭女端着一盆子饭站在附近,听得入了神:“大侠,能给我也取一个吗?我也、我也不想再叫这个名字了。”
她脸上满是希冀,看得楚雨江心里说不出的堵。他脑海里灵光乍现,忽然说:“改个姓,不姓陶怎么样?”
陶夭女愣了一下,显然有点害怕:“我爹绝不许的……”
“那就不告诉他。”楚雨江把她手里的饭接过,放到桌上,在土上划了几个字。
许连墨和陶夭女都凑过来,看着他一笔一划。许连墨目中亮色渐浓,低声道:“好名字。”
陶夭女显然不太识字,听着许连墨这么说,也高兴了起来:“叫什么?”
“桃、夭。”楚雨江念着,给她解释了:“读音一模一样,也是桃。把最后一个字去掉,叫个桃夭,不容易被发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许连墨念了一句,转过头来解释道:“取自《诗经》,意思是桃花开了,迎来了一个好看的春天。”
陶夭女,不,现在是桃夭了。她听完,咧开嘴笑了起来:“我好像听过!说书先生教书的时候,我在外面放羊,听过这个诗。”
她的脸上笑容松快,是真心实意的欢喜。楚雨江的心情也舒畅了一点,嘱咐道:“读音差不多,你不要告诉你爹改名的事。写名字的时候,记得写这个‘桃夭’就行了。”
桃夭使劲地点头:“多谢二位恩人!那,从今往后我就姓这个桃?”
楚雨江点点头,出主意道:“你妹妹也干脆跟你姓好了,碑上刻个好听点的名字。”
桃夭点点头:“我也没什么文化,我妹子死了,我就只希望她开开心心的,来世不要有什么烦恼。”
许连墨一直在旁边沉思,此刻忽然伸手,也在地上划了几下,抬起头说:“有甜。怎么样?”
“桃有甜?”楚雨江重复了一遍,也笑道:“妙啊。甜甜蜜蜜的,好名字。好寓意。”
桃夭听他一解释,也满意的不得了,转过头拜了又拜:“多谢二位恩人!我这就和木匠说去,把碑上的字刻成这个。”
“哎哎!”楚雨江终于忍不住道,“那个……姐姐,饭呢?”
许连墨立刻别过头去,但颤抖的肩膀还是出卖了他。
桃夭愣了一下,非常不好意思地拍了拍头:“哎呀,对不住!瞧我,高兴疯了,半天还没让恩人吃上饭!”
她进屋把菜都端了出来,嘴里反复地念着“桃夭”两个字,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欢欢喜喜地走远了。
许连墨的肩膀抖了半天,此刻若无其事地转过来头来吃饭,楚雨江不满道:“笑什么笑,我刚刚看见你笑了。”
许连墨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良久,还是认真地说:“抱歉,一时没忍住。”
楚雨江:“……”
对方太诚恳,他都不好意思无理取闹了,哽了片刻,嚷嚷道:“开饭开饭。”
这是楚雨江这些天吃过最香的一顿饭。食材不多,但都是新鲜的,调料放的很大方。热气腾腾,分量十足。
楚雨江也确实是饿狠了,吃得连话都顾不上说,不一会儿,小肚子就撑了个滚圆。
他解开腰带,舒舒服服地往后一瘫:“哎。果然还是干活的人会吃,分量给劲儿啊。”
许连墨早就吃完了,此刻拿着帕子在旁边斯斯文文地擦嘴。
楚雨江在一边无事可干,眼睛滴溜溜的转着,不知不觉就转到了他身上。随即,他的眼睛惊奇地瞪大了。
许连墨这么大个男人,用的还是绣花手帕!
许连墨被他盯了半天,依然若无其事,把帕子一层层叠好,才问:“楚先生有何指教?”
楚雨江就真的问了:“这帕子谁给你绣的?”
许连墨的动作,似乎僵硬了片刻。片刻,他转过脸来,定定地问:“楚先生为什么问起这个?”
“好奇而已。平常不怎么见绣花手帕。”
楚雨江这句话当然是谎话,绣花手帕他见多了。
青楼里的姑娘们都是人手一打,这个恩客怀里塞,那个小厮腰上挂。上朝的时候,也时常有官员怀里带着小妾的帕子。旁人见了,就知道这个人近来春风得意,有个受宠的可心人儿。
楚雨江以前替皇帝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去多了那种地方,简直是见怪不怪。
但许连墨确确实实不像是好色的人啊?!
楚雨江捂着额头,却还是不可抑制地开始了想象:许连墨推开青楼的门,接过姑娘的手帕,低头一闻……
救命。打住打住,这画面太可怕了。
楚雨江简直没法子想象,一代入许连墨的脸,画面就成了跌入了女儿国的唐僧,分外诡异。
那一边,许连墨也沉默了很久,才说:“楚先生……还是不要向人打听这种事为好。引人误会。”
他的语气太过郑重其事,楚雨江反而有点尴尬了。他挠了挠头:“那啥,我就是问问……”
许连墨肃然道:“这种事情,怎么可以随便乱问?”
“好吧……”楚雨江反应过来,光看气质,许连墨也不是像是会乱搞的人。他把这种事看得如此重要,没道理放纵得起来。
所以……楚雨江心惊胆颤地想到
了那最后一个可能:许连墨喜欢女人的装束?
他忍不住往许连墨那边看去,就看见他把衣冠整好,面无表情地收拾着桌子。
……还别说,也许真有这种可能。
楚雨江越想越觉得靠谱,许连墨生的好看,雌雄莫辨,刚刚桃夭都差点认错,从小到大认错的人只会更多。
这样细致妥帖。这样温柔平静。这样在意言行。做人保守到这个地步,简直都不是“书呆子”可以概括的了,楚雨江越想越觉得,自己找到了正确答案。
说不定,许连墨就是被人当女孩儿养大的呢?
楚雨江看向许连墨的眼神,立马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怜爱。
许连墨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楚先生还有什么事吗?”
楚雨江心说当然有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爱好异于常人的?这么多年会不会过得很辛苦?
他好奇得抓心挠肝,却不方便直说,只好绞尽脑汁地换了个话题:“哎,你说,这个村子的传说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许连墨闻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认真地思索片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一个村风水如何,一看便知。”
这是要在村子周围探查一番了。楚雨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走走走!正好消个食!”
他真的非常好奇一个女装大美人走起路来会是什么样的!
许连墨看了他一眼,没提出什么异议,两人便这么上了路。
走了一段,许连墨才问:“你就这么走了,都不道别一声?”
楚雨江失笑道:“道别什么。我给她赠一副棺材,她请我吃一顿好饭,已经两清了。留下来,她又得想方设法的报答我,两个人都尴尬。”
许连墨目光闪烁,片刻,轻声说:“楚先生为人不求回报,是真君子。”
楚雨江本来也就是一时兴起,让许连墨这么一说,反而有些尴尬,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连忙摆手:“许兄你别说了。顺手的事儿而已,干什么要这么肉麻!”
许连墨应了一声。楚雨江犹自觉得那股鸡皮疙瘩劲儿没消下去,吐槽道:“你也别楚先生楚先生的叫了。那个什么……叫我楚雨江就行。”
“雨江。”许连墨想了想,平和道。
楚雨江忽然觉得心里一阵痒痒,许多年行走皇宫大内,隐姓埋名,他都快不熟悉自己的名字了。
如今,这个名字又被人叫出来,以这样郑重其事的方式。
他心里像是有许多毛茸茸的爪子在挠,应了一声,就说:“那我也叫你的字好了……连墨公子?连墨先生?”
许连墨应了一声,听起来却心不在焉。不一会儿,他停住了脚步:“你看地面。”
月光一片银白,照出地面亮亮洒洒,好多纸钱。
楚雨江抬起头,附近长风吹起,树梢攒动,空无一人。
他屏气凝神,仔细地感受了一会儿,感慨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简直像是在走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