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楚雨江的“多愁善感”和“忧心忡忡”,只维持了一两天。
马车一刻不停歇地赶路,楚雨江他们每到一处驿站就换马添粮,睡觉都在车上,几乎没怎么耽搁时间,脚程极快。
两天之后,他们就彻底离开了熟悉的景色,一眼望去,就连京城依傍着的重重山脉也变成了了看不出颜色的浅淡山影。
与此同时,楚雨江也彻底暴露了他的本性。
许连墨在这几天里深刻地意识到了楚雨江是个多么要脸的人——之前呆在全是熟人的环境里,倒是委屈他发挥了!
那层“为人师表”的皮一撕,他索性装也不装了,仗着燕乐不在同一辆车上,时不时扑过去对着许连墨上下其手。
此人在民间待久了,不知道学了多少俏皮话,千方百计逗许连墨喊他“夫君”“良人”。
许连墨一开始上了几回当,很快就开始闭口不言,但楚雨江的话术一套又一套,在他耳边叨叨叨个没完。
此人实在能说,就算许连墨不吭声,他自己一个人都能演绎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剧场。
许连墨被他搅的烦不胜烦,趁着大家下车吃午饭的功夫,他委婉地表示要和雁玉换一下位子——让楚雨江和他那个比他还烦的徒弟坐一车得了,他要和不爱说话的长公主殿下坐一车。
长公主殿下沉静有礼、嗜好看书,坐在那里时像幅安安静静的美人画,对比起楚雨江这只人形八哥、大麻烦精来说,实在是一个强了不知道多少的旅伴。
可惜燕乐拒绝了。
开玩笑,从许连墨说出这句话开始,楚雨江就拼命朝她挤眉弄眼。
表情之丰富,快能上台演一出《窦娥冤》了,好像燕乐一点头,就成了个抢别人老婆的恶霸似的!
燕乐脸上表情八分不动,一副窥不透心思的沉稳平和,心里却笑得快撅过去了。
楚雨江这个面子比铁都硬的人,能给他卖个人情的机会实在不多,她当然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拒绝此人了。
就这样,许连墨被“不解风情”的长公主拒绝了,他无助地转向雁玉,还没来得及说话,楚雨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了一盒甜糕:
“你燕姐姐手里还有好多好多,去和她坐一会儿,好不好?”
雁玉捧着点心,欢天喜地,只顾着点头,连许连墨说了什么都没再听,飞快地钻回了燕乐怀里。
许连墨:“……”
吃完饭,上了车,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楚雨江眉眼弯弯,笑得像只狐狸。
许连墨长叹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正要从书匣里翻出书来看,楚雨江已经先他一步找书、翻书、摆好、递点心,一气呵成。
其动作之迅捷,实在让许府最资深的丫鬟也自愧不如。
一个好好的武学宗师,正事不干,非要和人挤一辆马车、端茶递水的,这是要怎样?
许连墨抬起头来盯着他,楚雨江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和他对视。
没人说话,只有两个人的气息在方寸之地里交织。
纱帘吝啬地放进来一点夕阳余晖,尽数镀在了楚雨江的脸庞上,男人半边侧颜红彤彤的,眼神躲在英俊凌厉的五官后面,一边乱瞟、一边时不时地悄悄看他一眼。
许连墨看着他,心里头忽然有了一个很荒谬的想法,好像面前的人不是什么风月老手、官场权臣,而是一个毛躁又热烈的毛头小子,刚刚牵住了心上人的手,美得浑身上下都在冒泡泡。
他不知道这种天真又鲁莽的希冀来源于何处,他甚至没有给过这个人一句随便的、口头上的承诺。
不知道过了多久,茶壶盖发出“噗”的一声轻响,许连墨回过神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他终于放弃了和楚雨江对视,像是放弃了从这两弯笑眼里寻找他真实的想法。
他拨开楚雨江的手,不再吭声,面容平淡,就着翻开的那一页书页看起来。
楚雨江感觉手上被他触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手有点僵,他小心翼翼地抽回手,不再作妖,却死皮赖脸地坐在许连墨身旁,给他倒茶扇扇子。
许连墨生在世家,虽然家道中落,但也应该是养尊处优惯了,很习惯被人伺候,楚雨江和他配合的极好,两个人一时无话,气氛却融洽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楚雨江以为今天就要在这种平和的默许里过去事,许连墨忽然毫无预兆地说了一句话。
“我不喜欢男的。”
他翻过一页书,没有看楚雨江,手指骨节却不动声色地攥紧了。
楚雨江给他扇扇子的手还伸在半空中,呆愣了片刻,硬生生拉平了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嗨呀!我之前也没想过我会喜欢上一个男的嘛,这事儿啊,不多处处怎么知道喜欢哪一款……”
许连墨没有看他,却敏锐地听出了声音里的僵硬,他也不抬头,只是自顾自地说:“我从小以世家子的典范培养长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妻生子,和睦一世,才是正道。”
楚雨江听着他不疾不徐的声音,其实很想说,你家不是都败落了吗?还守这些规矩做什么?
但他没吭声,他知道当一个人心里不愿意的时候,什么都能拿来当成阻碍,许连墨不过是挑了一个最委婉的理由劝退他罢了。
他低下头看着许连墨,身边这个人面容姣好,明明如月,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温柔最好看的人,被他这样百般缠磨,也没说过一句重话。
这样美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只是萍水相逢呢?
有那么一瞬间,楚雨江心里头异想天开地脑补了好几个故事,如果再有一世,他随便是什么“楚家子”也好,“许家旁支”也好,都行,只要和这个人在同一片街头巷尾。
家中不必巨富,只求一点点青梅竹马的岁月。
他心里头疼的直抽抽,却还不肯露出异样,低下头,好半天才说:“是吗……我记得你没说过你有婚约……”
许连墨其实没有婚约,许家败落的太早,新朝建立不久他就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了,站在高处的人们都很势利,没人会给一个破落户说亲。
他想硬硬心,骗楚雨江说有,可是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对面的人眼神温柔炙热,悲伤被掩饰得一滴不露,他没办法开口杀死一个人的真心。
他这辈子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好看却蛮横,无理却强大,身份非凡却肯做小伏低,不由分说地闯进他的生活,给他带来趣味,也没办法赶走。
如果不是复仇的重担还压在他肩上,如果不是这条命早已豁了出去……
如果不是……
许连墨在心里叹了口气,刚刚那些话已经把意思表示得够明显了,以许连墨收到的教育,他不可能指着楚雨江的鼻子说“我没打算跟男人过一辈子,也不想成家,快滚”。
那太无礼了,许连墨不准备和当世高手、绝代宗师撕破脸皮。
何况,他知道,楚雨江也知道,他把话说的那么明显,楚雨江又是人精,早就听明白了。
但他仍不肯走。
楚雨江垂下眼眸,顷刻之间,刚刚那点失落又被他藏得一丝不剩,他油嘴滑舌地说:“既然没婚约,我……还有自由追求的权利,对吧?总不能机会都不给啊许公子!”
许连墨没吭声,又猝不及防地听见一句:“再说了,我真的丑到让你讨厌吗?我不信。”
许连墨:“……咳、咳咳!”
他险些被茶水呛住,楚雨江当然不丑,事实上,他能在许连墨面前晃来晃去、始终没被打死,基本都归功于这张脸。
楚雨江看着他的表情,心里暗戳戳地揣摩着:“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不讨厌我形象的,那是为什么呢?唉总不是真的古板到一定要娶妻生儿子吧?那完蛋了!不不,他对桃家姐妹的同情作不了假……而且真这么重视家业的话早干嘛去了……唉我想这么多做什么,说不定他就是古板太久了转不过弯来……”
算了,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还是不能太激进,此事要徐徐图之,别把人吓到了。
许连墨不知道楚雨江在心里揣度了些什么,只知道从这天开始,楚雨江变得没有那么“烦”了。
他收敛了存在感,不再天天找他说话,而是以一种更加低调的方式处处示好,许连墨要看书,他就四处搜罗话本子,许连墨爱喝汤,他就暗戳戳地买了好些甜梅干放在手边……
车马劳顿,许连墨却几乎过上了皇帝的日子,他多看什么东西一眼,楚雨江都会替他搜罗来,有什么消息需要打听,第二天就会出现在案头。
楚雨江几乎把他当成了年方二八的少女,处处都替他包办起来,细密的好处把许连墨笼罩得密不透风,他一时间竟是不知道从何开口了。
许连墨左思右想,还是去找了燕乐,委婉地向她表达了一下。
燕乐喷茶道:“别理他,他爱当家长的毛病又犯了。”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和恋人相处啊?许连墨又不是少年时的燕郡,这么大的人了,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自己办的?
于是当天晚上,楚雨江用完晚饭,被燕乐不请自来地堵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