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里头真正想问的是:我以后还能看得见吗?
但这话还没出口,他就本能地对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感到畏惧,于是转了个弯。
好在江成掣为人热忱,想也不想地就回答说:“放心吧,你还小呢!……好好养一养,以后的未来长着呢。”
楚雨江这个时候正好从外面走进来,先听到了这一句,立刻快步走过去,握住了江成掣的手:“真是万幸万幸。小江公子,这一遭真真是多谢你了!拜托你了!”
江成掣摆摆手。又待了片刻,房外面就有个女孩探头探脑。
燕乐看了一眼,含笑道:“好个虎头虎脑的小姑娘。生的这么水灵,不知道是谁家的妹子呀?”
江成掣把头一昂,自豪地说:“我家的!是妹妹在等我回去吃饭呢。各位大人、公子,我就先走了。”
江成掣一阵风一样跑出去,拉起妹妹的手,很快就看不见了身影。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楚雨江和燕乐对了一个眼神。
楚雨江随即坐到燕郡的床边,努力放柔了声音:“我们也找城里的大夫问了,你这情况不难,安心将养一两个月就好了。以后可要乖巧,切不要自己乱跑出去了!”
燕郡眼前一片模糊,也正因此,他看不见楚雨江脸上忧虑的神情,只听到了大哥前所未有的关切话语、温柔语气。
他心里头一下子就开心了,忙不迭地说:“怎么会呢?我都要被吓死了!我以后再也不出去了,真真的!我发誓!”
楚雨江叹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晚了。你怎么受了伤才知道这个道理呢?”
燕郡中了毒,余毒未消,精神不太好,和楚雨江聊了几句话就开始昏昏沉沉。楚雨江随即让人煎了药来,他喝下一碗,又陷入了沉睡。
屋里清醒的,终于只剩下了楚雨江和燕乐两个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里头都是哀愁之色。
燕乐很小声地说:“大哥,万一他养不回来,可怎么办呢?”
楚雨江咬了咬牙,心定下来,安慰道:“总有办法的。……再不济,我也是个武林人士,大不了传些内功给他。总有办法的!”
燕乐是凡人,并未接触过武学中的这些知识,心里没底,也正因此,她格外忧心。
可她一抬眼,看见楚雨江胡子拉碴的那张脸,骨头都瘦的脱了型,顶着厚厚的黑眼圈,是说不出的疲惫。
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便不再问了。
燕郡从此便过上了一段快乐夹着痛苦的日子。
快乐是因为大哥大姐更宠他了,燕郡自认为是自己的反抗有了成效,离家出走一回,大哥大姐再不逼着他做功课了,也不怼着他的耳朵念叨那些难懂的大道理了。
他每天的日子就是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底下人早早给他备好了饭,吃完饭,让梅时和江成掣千哄万劝的给他喂了药,便继续回床上躺着。
燕郡眼睛看不清,读不了话本和杂书,大姐就专门安排了人给他演曲唱戏。公务他也再没有过问过,大哥大姐似乎都默许了他不再用功。
甚至,楚雨江本来是计划手把手教他习武的,但这件事发生以后,习武的计划也悄没声地搁置了。
燕郡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屋子里的低吟浅唱就没有断过,屋里也添置了好几名少男少女,专门伺候他的起居。
痛苦是因为喝药和治病。
江家世代从医,据说江成掣很有两把刷子。然而燕郡每次喝药的时候都有一个疑问:这小子是不是看他不顺眼,专门去天底下搜罗了最苦最难喝的药材煮了进来。
他每半个月换一副药方子,一副比一副更苦,简直是挑战人的生理极限。
为了方便,江成掣搬来和他一起住,时不常跑过来看看他的情况再煎药。那间小院子里头成天到晚缭绕着一股苦苦的药味儿,到后面,燕郡只要闻到药味儿就想吐,便对着姐姐百般哀求,换了个熬药的地方。
治病也更是麻烦,江成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乱七八糟的草药,全都熬煮了再捣成粘稠稠的浆汁,一天到晚敷在他的眼睛上。
沾满了草药汁的纱布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每隔几个时辰就要换一次。燕郡时常睡着睡着,眼上的纱布被换了,他就躺在那难闻的气味里再也睡不着。
如果只有这些□□上的折磨,他还勉强能忍受,真正让他痛苦的,是他身体一直没有好起来。
燕郡不知道自己中了多少毒,大哥和姐姐也从来不肯准确地告诉他。但他人被救回来了,身体却一直没有真正好起来。
眼睛也敷了,药汤子也喝了,他一连卧床休养了几个月,却照样连字最大的书也读不清楚。
燕家的皇子皇女都生的好相貌,燕乐清冷秀丽,燕郡清秀乖巧。楚雨江的相貌则是另一种感觉,英俊里带点痞气。
但总的来说,这三个人长得都还是不错的,在普通人里算得上出众,燕郡也一直为此自豪。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想不起姐姐长什么模样时,他第一次开始恐慌了。
那一天燕乐照旧去看他,他就抓着姐姐的手,百般哀求道:“姐姐!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燕乐愣了一下,接着温柔地问:“你怎么会想到要问这个问题?是谁和你说了什么吗?”
自他生病,大哥大姐来见他都是好脸色,连楚雨江都学会了轻声细语,再没人对他发火过。
燕郡满心里头觉得大哥大姐宠自己,这根本不算是个事,便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躺着了,我想起来见见人!”
——如果他的眼睛能看见的话,他就会发现,燕乐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迟迟等不到回答,他有点心急,又摇了摇燕乐的手:“姐姐!我就求你这一件事好么?你让我出去——我好久好久没有出门啦,我想吃城外头的糖葫芦!”
燕乐立刻安慰他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今天晚上就叫人买了来。只是你现在还要喝药呢,先躺着,好么?乱往出跑,小心叫大哥见了生你的气!”
“……”这和他想象的有点不一样,燕郡撅了嘴。但是转念一想,确实是这样,要是让大哥知道他能起床活蹦乱跳,那他就又得开始读那些死书了。
斟酌一会儿,燕郡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燕乐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几乎是落荒而逃。
出门的要求被拒绝了,可是燕郡却没有死心。出门的这个念头一旦种下,简直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燕郡当天晚上就做了逛街买小吃的梦。
第二天晚上轮到楚雨江来看他,他如法炮制地对大哥撒娇。谁料大哥的态度却是更加坚决,不但不许他出门,连下人买来的小吃也给他没收了。
燕郡心里头很不服气,他的意识到自己又被大哥大姐管起来了。
可是越不让干的事情人就越想干,时间一长,他开始在心里暗地里筹划起来。
这一回他学聪明了,不再想着往远处跑,计划着先躲开下人们的监视,到小院子里转一圈;哪怕能掏点鸟蛋,捉个蛐蛐来也好啊。
燕郡在学习上没什么天分,在宅斗上却属实是个高手,这念头起了不到三天,他就暗暗地摸清了自己身边的人。
楚雨江和燕乐崇尚简朴,院子里头下人不多,大部分干了这边还有那边的活,洒扫完也就走了;真正时常陪在他身边的,只有最近才调来的一个贴身丫鬟,还有贴身书童梅时。
江成掣每天也来看他,但是给他灌完苦药水子就走。梅时有着早睡早起的良好习惯,一般陪他用了晚饭就歇下了。
这么算一算,最合适出门的时间是晚上。
当天晚上,燕郡一直耐心地等到吃完了饭喝完了药,梅时也下去了;就在快上床的时候,他忽然闹起来,要吃烧饼。
烧饼好买,他住的小院子不远处就有个卖烧饼的。那个贴身丫鬟被他闹的满头大汗,又不敢违逆这个娇惯而陌生的小主子,便决定自己匆匆买了再回来。
燕郡等的就是她这个决定。
他躺在床上,衣服却没来得及脱,侧耳听着丫鬟的脚步匆匆出门去了,便悄没声息地跳了下来。
他眼睛看不太清,只能揣摩出一个大概轮廓。好在屋子里东西不多,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倒也没弄出什么动静。
燕郡深吸一口气,把脸贴在窗户纸上,舔湿了一小块窗纸,用手指一戳,没声没息地多了个洞。
他用眼睛模模糊糊地往窗外看去,连猜带蒙比划了一下院子的构造。
丫鬟没把门关严实,门是虚掩的,他弯下腰,用手摸到了门槛,仔细地跨了过去,没走几步就摸到了棵树。
他心念一动,还没来得及细想,已经顺着树爬了上去,熟练地把自己在树冠里藏好。
风把近处远处的声音送入他的耳朵,燕郡耳朵一动,听到远处传来很小的说话声。
他听到燕乐低低地说:“再让他这么躺个一年半载的,就真成废物了。”
大哥的声音也压的很低,好像是生怕什么人听见:“江成掣没有别的诊断吗?”
燕乐的声音里夹杂着叹息:“他让我们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