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郡陷入了漫长的乱梦。
梦里头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无能为力的小皇子,厮杀声近在眼前,一堆太监宫女给他换了衣服,护着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他看着眼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看着一个又一个侍卫拔出了刀。
他想要反抗,可是少年的肢体是那么的柔嫩,纤细柔软好像一把鲜葱,光是哭喊就用完了他浑身的力气。
又一个人在他面前倒下,血溅到了他的脸上,燕郡浑身一个剧烈的哆嗦,直往地下瘫,被躲在角落里的一个小姑娘扶住了。
她身上穿着绛色的宫装,胳膊上几个乱七八糟的镯子在跑动里碰的叮当响。燕郡眨眨眼睛,认出了这个女孩的身份:“十六姐!”
十六姐嘘了一声,一把撸下自己身上的镯子,毫不留恋,反手就扔进火里。她把自己身上的宫装扒了个干净,从死人身上扯了一件宫女的衣服,三下五除二套上,随即推了他一把,厉声喊道:“别回头!跑!!!”
燕郡虽然还是个小孩子,已经到了开始懂事的年纪,他咬着牙,任由姐姐死死地拉着他,一边跑,一边眼泪夺眶而出。
哪怕他心里头有着天大的绝望、愤怒、痛苦和冤屈,顶着这副稚嫩的小孩子的躯体,他也只能当一个无能为力的累赘。
那是他和燕乐一起逃亡的开始。
他还梦到了和楚雨江在风里头雨里头奔走的时候,大哥的肩膀温暖有力,少年人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来,像个火炉,他趴在大哥的背上,大哥满是茧子的掌心托着他的屁股,那是怎样一种安心。
燕乐的身体要比他强一些,往往用不着大哥背,楚雨江就一只手托着燕郡的屁股,把他背在背上,另一只手牵着燕乐,稳稳当当地往前跑。
燕郡趴在大哥背上,一起一伏,看着底下姐姐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头发被甩得乱七八糟,用一根树枝挽着,却不吭一声累。
楚雨江一开始是以为燕乐的身体素质比燕郡强很多,直到有一次,燕乐跑着跑着,忽然一头栽倒到地上。
他这才明白小姑娘虽然比弟弟强了一点,却并没有真正强多少;只是她天生个性强硬,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不肯诉一声苦罢了。
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燕郡慢慢注意到了大哥对姐姐的敬重。他是能够感觉出来的,同样是没长大的毛头小孩,大哥对自己就好像是对一个邻家的小儿子、小弟弟,多有逗弄。而对姐姐,说话却是字斟句酌。
他那时候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大哥更宠自己一些,对自己态度更软和一些,同样吵了架,是自己能被哄。同样有了糖,也是先给自己分。
直到他长大了一点,直到他们慢慢安稳下来,大哥天天和姐姐议事,却不肯对他透露半分。
燕郡这才慢慢明白过来,比宠爱更重要的是尊重。姐姐很早就得到了大哥的佩服和尊重,自己却没有。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开始滋长。
换做了寻常家里,都是对女儿宠爱,对儿子敬重,把儿子当个人使,重要的事情不和女儿商量;在他们这里,却偏偏反了过来。
可是燕郡找不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抱怨。
他能说什么呢?大哥是武林中人,心在世事外,从来不把中原这些传统的风气当回事,这是超凡脱俗,这是高瞻远瞩,这是洞明世事。他怎么能跑过去说,大哥你还是传统一点吧?对姐姐宠爱就好了,有事儿还是和我商量?
明话不能说,暗话他说过,燕郡不止一次委婉地暗示自己想要知道更多的权利。
楚雨江听完一声没吭,当天给他布置了双倍量的作业,然后笑眯眯地说:“这是今天你姐姐批的折子,你能批完,明天也和你商量。”
燕郡看了不到1/3就认栽了,上面的东西闻所未闻,字倒是认识,连起来就什么也看不懂。他仍不服气,跑去问姐姐,难道你每天真看这么多东西?
燕乐噗嗤一声笑了,第二天就罢了工,直接把她自己的所有折子转交给他。
燕郡一看,竟然是比楚雨江给的那一堆还要多,还要难懂。
至此,燕郡终于偃旗息鼓。心里头那一点怨气没有消失,但他知道,自己的能力确实比不上姐姐。对比太惨不忍睹。
也是在那个时候,燕郡才慢慢的反应过来,什么身份对应着什么权力,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支付了多么大的代价。
想要对小孩子一样的千娇万宠、百般迁就吗?
那就得听话,就得任别人摆布,毕竟谁会和一个小孩子商量大事呢?
……
燕郡在这样微妙的怨气和回忆中浮沉了半晌,血腥味、硝烟味,还有厮杀的气息都逐渐淡去,最后梦里只留下大哥那一双宽厚的臂膀。
温热,宽厚,一颠一颠的,带着一点细细的汗味儿,可是并不难闻。
半梦半醒间,他忍不住嘟嘟囔囔:“大哥,你怎么现在才来?”
那个人就模模糊糊地问他难不难受。
他难受啊,过去的梦境与现在的痛苦撕扯着他,燕郡感觉自己的嗓子里火烧火燎的,头在疼,胳膊在疼,膝盖在疼,眼睛在疼,浑身的关节都好像被人撕扯开一遍再注入酸水。
钻心裂肺的难受烧灼着他,可是燕郡回答不出来,他用尽全力去说话,落到那个人耳朵里也只是含糊不清的几声哼哼。
那个人说:“不要害怕,少主,你马上就到了。”
少主?
大哥是从来也不这么叫他的。他和楚雨江认识了太长太长时间,什么狼狈的样子双方都见过了。虽然从身份上说,是这个落难的小皇子更尊贵些,但从事实上来说,是大哥一直保护着他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
他们一直兄弟相称,大哥生气了还会对他来一顿臭揍,城里的人也从来猜不出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只当他们是亲兄弟。
从来没有这么生分过.....为什么这么叫他?
大哥?
燕郡在在半梦半醒间,最后这么嘟囔了一声,随后他的意识就又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了,眼前是一片明亮的模糊的光。
燕郡恍恍惚惚,一下子坐起来,又马上被人按了回去。
燕郡费力地睁大眼睛,可是眼睛上却像是被糊了一层浆糊一样,怎么也看不清。隐隐约约间,有一个人影向他弯下腰来。
然后,一双温暖纤细的手握住了燕郡。
燕郡茫然地问:“你是谁?我在哪里?”
这一张嘴,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的很,嗓子像是被火烧过又用血粘起来一样,说话间阵阵的血腥味儿往上冒。
那个人影也顿住了,片刻之后,她轻声问:“你看不见了?”
这声音熟悉而又温暖,是姐姐,燕郡眼眶一下子就酸了。
他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小树林的时候,想起家人来,心里也有很多的怨恨和腹诽。然而现在,躺在安适的床上,被姐姐温暖的手握着,焦急的声音问候着,燕郡心里头却一下子酸了,一直酸到了鼻梁根儿。
他简直想要迫不及待地扑进姐姐怀里大哭一场。
这一趟出门,所历世间险恶实在太过诡谲,燕郡只觉得犹如一场惊梦,如梦初醒,喜极而泣。
燕乐扶着燕郡,看见他的双目里流下泪来,泪中竟隐隐带着血丝,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的手隐隐发抖,却勉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露出一丝一毫异样,只柔声说:“阿郡,还好吗?”
“不好……”燕郡抽抽搭搭地说:“我差点死了……”
燕乐长叹一口气,尽量温柔地对他说:“你全身中毒,小江公子请了最好的巫医来,也只是勉强救下你一条命。你现在感觉难受,是正常的,好好养着吧。”
燕郡眼前仍然是一片模糊,只能看到姐姐朦朦胧胧的影子,可是被她温暖的手握着,心里却是无比的安心。他把头往姐姐怀里一埋,闷闷地“嗯”了一声,又忍不住问道:“小江公子?那是谁?”
燕乐低声说:“那是你的救命恩人。江家世代从医,若不是那一日他正好路过了,将你背了出来,你如今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在!”
燕郡这才反应过来,梦中那个宽厚的肩膀不是大哥。他心里先是一惊,又是一暖:“天呐,那怎么不让他进来?我还没有谢谢他。”
燕乐于是出门对着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不一会儿,一个圆滚滚的“球”扑了过来,燕郡听到了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小燕公子,谢我倒是不必了,你大哥给了巨额赏金,不然我也不来趟这一趟浑水呢。”
他话说的直白,配上那清亮亮的少年声音,却是别样的率真。燕郡心里头还惦记着那一双肩膀的温暖,听他一说,倒也生不起气:“哪里哪里,你救了我的命,你是我的救命大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燕乐扶额。好在那少年也丝毫不觉得这坦率的问话有什么不对,乐呵呵地回答道:“我叫江成掣!我家里头还有个妹子,叫江成春。从医算不上,会一点点皮毛。你这一回伤重了,可得好好养着啦!”
燕郡忙问道:“那我以后还能恢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