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里,除了周婷已经正式进入治疗以外,病房里剩下的三个女孩子要接受雀研所安排好的全身检查。同去的还有其他病房的少男少女,有的人表现得若无其事,有的人则紧张万分,还有的人是由护士推着轮椅或者平车来的,各人出场的方式五花八门。
蔺桷一早醒来就处于神经质的状态,她既害怕检查,又渴望早些轮到自己;既想逃避检查结果,又宁可医生早点告诉她到底合格与否。她的心脏跳得比平时更快,一直心慌气短,全身颤抖。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只一意窥探每个检查医生的表情,厚着脸皮反复地追问:“医生,我怎么样?能通过吗?”
滑稽的是,普通医院的患者在就诊时都期待医生告诉他“只是一点小毛病,很快就会好的”。在雀研所则完全相反,每个来这里的患者都唯恐病得不够严重,达不到接受治疗的标准。
“这需要结合整体指标进行综合判定,你放轻松点,不要这么紧张。”医生们统一了口径。
她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在发放检查结果的头一天晚上,她整夜都清醒得和狩猎的恶狼一样。
朱宵灯似乎胸有成竹,陈怡竹患有晚期肺癌伴全身多处转移,所以毫无疑问能达标,因此二人只需坐等正式治疗。
半夜,蔺桷听到被陈怡竹取名“黑珍珠”的周婷起床了。蔺桷本想遵守盛典的承诺帮她一把,但习惯性地,她眯开眼睛先观察了几秒,发现周婷在坐起来的时候动作缓慢却非常流畅,刻意避免病床晃动而发出声响,分明并不是要去上厕所。
蔺桷很识趣地继续装睡。出于对周婷身体状况的担心和兴趣,她继续眯着眼睛借着走廊的微弱灯光偷看周婷准备干什么。
周婷起来之后在床头柜上一阵摸索,来回走动确认了其他三个人都处于沉睡之中后,轻手轻脚潜进卫生间里去,却没有开灯。
蔺桷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应该是在打电话,但听不清具体谈话内容。
这是蔺桷第一次听见周婷说话。她的声线很细,很温柔。
过了久久,她的声音逐渐激动,并且带着哭腔。
蔺桷挪动了一下身体,尖起耳朵想听听她到底在吵什么,最后只听到她隐隐约约在重复“不行!不行!”
大半夜的,肯定不是和她爸妈打电话,和爸妈打电话哪里用得着东偷西摸?仿佛是受了陈怡竹的影响,蔺桷开始学着透过每个平淡的生活细节去看清背后运作的庞大齿轮。
肯定是给那个叫盛典的男人打电话。
不过话说回来,这三四天里,除了第一天盛典来探望过周婷,再也没有其他人来访过,包括她的父母。
在他们的这个年龄段,恋爱话题占据了绝大部分少男少女的心。哪怕自己不恋爱,也对别人的恋爱怀揣窥探之心。在他们眼里,父母在此刻是多余的,是妨碍他们进行或探索恋爱奥秘的拦路虎,对此他们不得不通过各种离经叛道的手段来保卫自己珍贵的、易碎的秘密。
所以蔺桷才不相信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让周婷在半夜漆黑的卫生间里痛哭失声。
正当蔺桷陷入游思妄想时,门锁发出了响声,她赶紧闭上双眼。
十秒过去了,二十秒过去了,三十秒过去了,蔺桷仍没有听见脚步声。这时,她感觉到有一丝丝暖气在拂动她脸上的汗毛,一种奇异的恐怖爬满全身。
她谨小慎微地抬起眼皮,露出一条细细的缝,在适应了一秒钟光线之后,赫然发现距离她的脸不到二十公分处,是周婷那张冷漠僵硬的面孔。
蔺桷从胸腔深处发出溺水的人被救之后的第一口呼吸声。
“你在装睡吧。”周婷蹲在蔺桷的床前,下巴微收,抬起眼凌冽地注视她,“你真睡的时候,眼睛是闭不上的。”
语毕,周婷继续观赏了蔺桷几秒,然后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床边,“唰”地一声拉上病床之间的隔帘。
等蔺桷从震骇当中转过神来时,发觉整副身体——尤其是脸——像被丢进熔炉的铁矿石,快要融化在床单上了。
内分泌科医生曾提醒过她要注意用眼卫生,因为她的突眼症状严重,睡觉的时候很难闭上,尤其容易造成眼部感染。但她因为一直一个人睡,没有谁告诉过她睡觉时曾不曾闭上过眼睛。
由于盛典和护士嘱托她帮忙留意周婷的身体情况,因此她从来没有把她们之间的隔帘拉上过。反之,睡在她另一侧的朱宵灯和靠窗的陈怡竹,晚上都因为想遮光的缘故而拉好了帘子。如此一来,只有蔺桷和周婷两个人有机会互相观察。
蔺桷万万没有预计到周婷竟然是第一个看出她装睡的人,此前还自以为是地做着推理的她,此刻成了世界上最最愚蠢的小丑。
她嫉妒,嫉妒她们三个的家世相貌,还有她们那让人既反感又佩服的聪明头脑。在嫉妒的同时,她的自我厌恶进一步加深,怨恼家庭既不能为她提供优越的物质生活,又不能给她一副强健的身体。她知道自己浅见薄识,但且算得上是乐于接纳新事物的人。只需朱宵灯稍作点拨,她马上掌握了卫生间一切设施的使用方法,借此产生一种自己智商高的错觉。本想模仿陈怡竹的思路来窥探有钱人的世界,却落得一个被当街拿住的小偷结局。
好一场怨天骂地、自我否认之后,蔺桷望着左右两边拉起的隔帘,居然对周婷产生了感激之情。在某种程度上,周婷的举动无疑是警告蔺桷不要对金字塔上层的人产生非分之想。没有大肆宣扬,已算是对蔺桷的自尊心手下留情了。
“穷人果然只能安分守己地活在穷人的世界里。”蔺桷翻身平摊。隔帘圈起来的小小一方天花板,既逼仄又满是安全感。
在这出午夜惊魂大戏的惊吓后,蔺桷忘记担心检查结果,在纷乱无边的思绪中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还没露脸,她就被走廊上杂沓的脚步声吵醒,赶紧穿衣下床洗漱。
朱宵灯也起床了,陈怡竹则因为美梦被打断而满脸不悦。
三人没吃早饭便直接去护士站集合。蔺桷是吃不下,另外两个则是想错过用餐高峰。
“大家安静!集合的人迅速排成一排,跟我一起去大会议室。行动不便的,我们会单独通知检查结果。”
在张护士的带领下,十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拾级而上来到了五楼的大会议室,里面已零零散散坐了几名男孩。
“接下来,朱部长会为大家宣读合格人选的名单,听到名字的人可以直接回病房,明天早上八点依旧在护士站集合,接受正式治疗。没有念到名字的,就表示你们没有通过资格审核,需要通知家属来接你们回家。”
那位朱部长便是朱宵灯的父亲朱政敏。他从容地走上主席台拿起话筒道:“在座的二十一名年轻人,我相信你们大部分都还是学生,今天在这里遇见你们,我感到既难过又高兴。我难过的是,在你们生命中最最美好的年纪,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遭受了危及生命的健康损害,但我高兴的是,因为我们科学家和医务工作者的不懈奋斗,能将你们的生命延长到50岁。你们或许对50岁还没有特别清晰的概念,觉得离你们还很遥远。偷偷告诉你们,我今年43岁了,50岁对我来说近在咫尺。时间在人20岁之后真的过得非常之快,所以我希望获得治疗资格的小朋友,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因为它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漫长。有一天,你甚至会痛骂我们为什么不把你们的生命延长到100岁。各位,科学发展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我想,在你们的有生之年很难享受到新科技带来的福利了,所以请你们一定要好好地生活、认真地生活!你们在年少时期就已饱经风雨,今后人生中再大的困难在你们眼中也不成问题了。
对于那些没有通过资格审核的孩子,希望你们千万不要陷入绝望,也不要觉得被社会抛弃了。你们之所以没有通过审核,是经过多位专家反复讨论得出的结果,是经过慎重考量的。对一部分人来说,你们可以通过正常途径得到治疗,你们甚至有相当大的几率活过50岁,所以你们可以说是幸运的。而对于另外一部分没有通过审核的人,我在这里感到非常遗憾,因为我们的药物并不是仙丹,对于不可再生细胞的病变确实无能为力,让你们失望了,真的很抱歉!但你们千万不要沮丧,从明天开始,要更加积极地与病魔抗争!
这是我到这里就职的第二天,你们是我接触到的第一批患者,无论你们是走是留,我都会深深记住你们。”
说到这里,朱政敏看了一眼端坐在下面的朱宵灯。
“接下来,我将宣读通过审核的名单。”
随着一个一个名字从朱政敏的嘴里念出,台下一个一个的人站起来步出了会议室。
不一会儿,陈怡竹的名字被念到了,她转过头来对蔺桷和朱宵灯说道:“我饿了,先去吃饭,祝你们好运!”
蔺桷紧张得头晕目眩,难以自制的亢奋状态令她随时可能厥过去。一只柔软细腻的手覆盖上了她汗湿冰冷的手心,紧紧握住了它。
蔺桷的视线沿着那只手、手臂和肩膀,找到了它的主人——朱宵灯。
这个她早先抱有好感,很快又厌烦的女孩,这个她昨天凌晨感悟到属于另外一个阶级的、需要远离的女孩,再次给了她最需要也最缺乏的鼓励。
“朱宵灯。”稳重的男声响起。
那只手离开了,刚刚才感受到一丝安慰的蔺桷对它既嫉妒又不舍。
朱宵灯临走之前对蔺桷耳语:“相信自己。”
相信自己什么呢?是相信能通过审核,还是相信即使通不过也能苟活于世?
蔺桷继续胡思乱想,除了朱部长能给她救赎,任何安慰对她来说都是惺惺作态。
她使出余力环顾四周,还剩下十个人!每个人脸上显现出的紧张感都绝不亚于她。
“不要!我绝对不要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她突然想起上衣口袋里郭子聪的磁带,她的护身符!
她在衣服上擦干汗涔涔的双手,把磁带抽出来合十贴紧,如同对神许愿一般对郭子聪疯狂地告祝:“请你保佑我顺利通过吧!如果成功了,我将永远追随你的脚步!”
蔺桷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小小信仰里,少时,宛若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般慈爱的男子传来佳音:“最后一位,蔺桷。”
蔺桷从座位上弹起,眼泪喷涌而出,滴在捧着护身符的手上。
她朗声应答:“谢谢朱部长!谢谢你!”
朱政敏报以她浅浅的微笑,张护士立即过来引导她快快出去。懵懵懂懂之间,她的身后爆发出不绝于耳凄厉的哭喊、凳子打翻在地的哐当声。
张护士疾疾把蔺桷推出门外,在她掩上门的一刻,蔺桷探头一看,里面还剩下七八个人。
那是一个微型的地狱,刚才还散发着真神光环的朱部长和张护士,眨眼间化作了阎罗王和黑白无常。
蔺桷寒毛直立,虽然朱部长说有一部分没通过的人说不定能活得更长,但是对于她来讲那是不可能的。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设想过各种自戕的方式。除去对人生不抱任何念想以外,还意在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她知道养育婴儿是多么耗神耗财的事。
蔺桷感到无地自容,刚才她得意忘形的表现,无疑是向剩下的人意气轩昂地炫耀。尽管她并非故意,但自己和不久之前的朱宵灯有何区别?她不敢细想。
她要立刻见到朱宵灯,她是唯一理解蔺桷现状的人!
蔺桷一路奔跑下楼,在经过食堂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是她!是那盏小灯!
“我通过了!”蔺桷扑上去搂住她。
朱宵灯笑哈哈地抚拍她的背:“我就知道你能行!”
朱宵灯是发自真心地希望她通过,蔺桷暗生羞愧,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面还有几个人?”陈怡竹钻出来问道。
“我是最后一个。”
“哟!你这丫头运气真不赖!”陈怡竹吃惊地嚷嚷。
蔺桷不喜欢陈怡竹的口气,但逃出生天的快悦占据了她所有的情绪,所以她没有翻脸。
陈怡竹去楼梯确认后说道:“人齐了就都进去吧。”
蔺桷惊觉自己饿得快要低血糖了,朱宵灯赶紧扶她来到食堂里一张几乎坐满的圆桌旁。
陈怡竹道:“这是最后一个加入我们的伙伴,她叫蔺桷,是我和朱宵灯同一个病房的病友。”
“师傅!上菜!”陈怡竹像指挥家一样张罗着。从发起聚会到安排菜肴和炒热气氛,她都做得井井有条。菜上齐后,她举起茶杯向大家致敬,“兄弟姐妹们,我们今天能同坐一桌,你们说为什么?这不仅仅是缘分这么简单!我们都经历过各种不幸,遭受过健康人无法体会的□□和精神的折磨。半夜流下的眼泪,除了自己还有谁知道呢?而这一刻,一切都不同了,我们是一群重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健全人,今天就是你我的生日!”
所有人齐力喝彩,响亮鼓掌。
“虽然雀研所让我们签了合同,规定我们只能活到50岁,但是科技产生的量变到质变是一瞬间的事,说不定很快就有新药可以让我们多活几十年了!大家要对未来抱有希望,在剩下的三十年里携手共进,一起见证奇迹的到来!”
尖酸刻薄的陈怡竹竟能说出这般振奋人心的话!除了蔺桷以外,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
“在未来的每一年,我们这一批人都会回到这里,希望每年我们都能像今天一样聚在一起分享各自的新生活。如果有人需要推迟几天来复诊的话,也不要忘记我们在祝你生日快乐!来,大家一起举杯庆贺!”
六男七女以茶代酒,一齐喊出一句响彻食堂的“生日快乐”。旁人有欣慰而笑的,有冷眼旁观的,有掩面而过的,但都不影响十三个年轻人的高亢兴致。
在陈怡竹的带领下,各人逐个作起自我介绍。蔺桷只记得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父母不是当大官的就是财力雄厚的商人,个个像竞赛一样彰示自家的社会地位和物质条件。
其中有五六人已经上了大学,剩下的都是高中在读。他们所在的学校等级参差不齐,有全国著名的大学,也有听起来是混日子的学校。
蔺桷刚刚建立起来的归属感顷刻间烟消云散,昨天凌晨领悟到的贫富隔阂再次变得清晰。天真!差一点就信了陈怡竹的鬼话,她真是天真得可笑。
蔺桷很不想在这群富贵伙伴面前暴露贫穷。她一直坐立不安,直到一个看起来很开朗的男孩子说道:“大家好,我叫曹迩遐,今年18岁,我家里条件不好,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我因为得了晚期肾癌,所以有幸和大家坐在一起。我现在在一个三流高中读高三,目标是考上香国市师范大学,毕业以后当老师。从今往后,请大家多多关照。”
在他说完之后有几秒短暂的冷场,陈怡竹亲切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雀研所的?”
“看电视的宣传啊。”曹迩遐笑答。
陈怡竹一脸不信,却没继续追问。
终于轮到蔺桷了,她好想借口肚子痛从这里遁逃。她不懂这些人干这些事的意义,只觉无聊又烦人。一圈下来她根本记不住几张脸和几个名字,巨大压力直教她恶心想吐。
之前还对朱宵灯家境羡慕不已的蔺桷,意识到她在这群人中和自己一样吊车尾,但是为什么她看起来和曹迩遐一样丝毫不怯场?
陈怡竹见蔺桷傻里傻气地发木,催道:“蔺桷,该你啦!”
蔺桷继续保持沉默,本性的倔强加上甲亢的暴脾气使她决定以沉默抗争到底!
这下换作陈怡竹陷入窘境,有人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小小威信在这个穷姑娘面前被打翻,她的嘴角拧了又拧,眼看就要冲蔺桷发飙。
朱宵灯放下筷子站出来打圆场:“蔺桷低血糖身体不舒服,我来帮她介绍吧。她是炳夕市人,今年19岁,上高三了,她是因为患了甲亢和抑郁症才到这里来的。”
“甲亢和抑郁症也能通过审核?”一个女孩质疑。
“不奇怪,我的癫痫不也通过了吗?有很多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既然专家让通过,那就是合理的。”
女孩子瘪瘪嘴,小声和邻座的人说道:“真的不是走后门吗?”
朱宵灯暗幸没蠢兮兮地坦白朱部长是她的亲爹,否则他们一定会揪住这点不放。
在一片看似亲热的氛围中,聚餐结束了。陈怡竹已经打好小算盘,等那几个因身体不便而不能到现场听取名单的人好起来之后,要立刻把他们也拉进来。朱宵灯对此不置可否,蔺桷则打心眼里不想再参加任何自取其辱的活动。
在离开食堂时,陈怡竹发现了坐在隔壁桌的周婷,她拉上朱宵灯和蔺桷走上前去:“嗨!黑珍珠,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小羊羔、小金鱼都通过审核啦!”
周婷经过几天的治疗,脸上的灰黑色已经褪去,她本身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所以陈怡竹仍然给她起名黑珍珠。朱宵灯因为羊癫疯就叫小羊羔,蔺桷因为眼睛突出而叫小金鱼。
黑珍珠微微颔首,算是道贺了。
陈怡竹仿佛感受不到别人的冷漠,依然热情地邀请她一同回病房。要是换了蔺桷,绝不会干这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
朱宵灯小声劝道:“上层阶级的人做任何事情不会没有原因的。我们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但跟在后面伺机而动没有坏处。”
蔺桷因为多次对朱宵灯的言行产生过误解,所以她打定了主意尝试琢磨朱宵灯的话。然而她仍旧百思不得其解,出于藏拙心理,她打消了向朱宵灯请教的想法。
“傻人有傻福,说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