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因为暴雨之后的泥泞小路太稀太滑导致骡子失蹄把蔺桷跌进草丛,她还迟迟清醒不过来。五个小时之前,余震和暴雨引发的山体滑坡把他们的车队埋掉了三辆,一辆是载有来自全国各地医学精英的小型客车,两辆是运输物资的卡车,卡车上的工作人员全部都是灵芝人。
车队首尾侥幸逃脱一劫的人全吓得浑身发颤、面无血色。随车的军人快速反应投身于抢险救人,蔺桷也不得不下车疏散和安抚那些闹情绪要立刻折返的灵芝人。
好在通信网络在不久前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领队及时向上级求救,附近营地的军人和村民们都赶过来援助了。
蔺桷本可以不来,是她自己主动请求跟队的。她想早一点亲眼确认金华井和弟弟的情况,不知怎的,她有点不相信棠烟雨能兑现承诺。
出发的前夜,她很意外地接到朱霄灯打来的视频电话。
朱霄灯保养得宜、打扮考究。蔺桷问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一直联络不到她。
朱霄灯把摄像头一转,蔺桷看到她豪华套房的窗外是一大片沐浴在和煦阳光之下的雪山和草甸:“我不在国内。”
“别说出来啊,要是被监听了怎么办?”
“怕什么?现在灵芝人都豁出去了,多少人为了不被陈怡竹继续勒索都躲去了国外。我?不值一提。”朱霄灯尖酸刻薄地说。
“他们总要回来用新药的啊。”
朱霄灯哼一声:“也不怪你不知道,她啊,早就在国外非法成立了实验室,专门为这些太太老爷留好了医疗资源。到时候,这帮人免不了再被敲诈一笔。”
“为什么?”
“上个月,几个有钱佬儿在野外赛车的时候出了车祸,浑身给撞得七零八落,全靠陈怡竹的实验室救了过来。”
蔺桷恍然:“她也太有生意头脑了!”
“所以她不怕这些人逃得出她的五指山。我早就对你说过不要和她作对,你以前还总不相信。”
“可是她又不能活一辈子,现在做得再好,将来也要拱手让人。”
朱霄灯步出房门,在悠然吃草的羊群边漫步。她享受着阳光,露出得意的表情:“普通人获得的信息,最多只能指导他们接下来一两年的生活规划,而像陈怡竹这样主动制造信息的人,她的规划是以十年为单位来计算的。”
“行行行,我承认我是普通人,可是这也不是我生来能决定的。你的这套理论我现在已经很认同了,是毛方质教给你的吧?我也不再是上学时候的傻大姐了。”
朱字水脸上一暗,也就是这一刻,悲伤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实际年龄:“他死了。他没赶得上。”
蔺桷恨自己迟钝,为她的冒犯道了歉,同时也悟出盛典为什么依旧能活蹦乱跳地在灾区继续他的采访事业。
朱霄灯道:“不说他了。我告诉你,陈怡竹收养了好些个小孩子,全是最新的灵芝人。她打造的帝国说什么也不肯交给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真是稀奇古怪。”
“就像你说的,她有她的长远打算,她本人不说,别人是揣摩不透的。对了,你回来见过你姐姐吗?你爸爸的事……”
“姐姐?”朱霄灯的眼睛里现出一种迷茫,仿佛蔺桷在提起一个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陌生人,“我爸爸不需要葬礼,他永远长眠在湖底,获得了真正宁静。你看,就像这儿,无人打扰!”
蔺桷叹了一口气。从最坏的方向推断,朱字水可能已经死了。
朱霄灯带着蔺桷云游了一遍她所在的高山度假胜地,蔺桷还想再问问她的生活情况,可还没开口就打消了念头。年纪大了,没必要再像小时候那样事无巨细都和朋友分享讨论。
“小桷,这次我没能帮得上陈怡竹的忙,不知道她会怎么安排我。如果有幸,她会赏我一个任务,不管能不能完成,至少她把我当作自己人。你很幸运,我看了你的演讲,你做得很好。”
“不会的,你爸爸是新药的发明者,她不会让他的女儿用不上它的。虽然我见不到她,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向棠烟雨提出请求。”
“做梦也料不到有一天我们两个的角色会掉了个儿。以前安慰人、帮助人的一直都是我。”朱霄灯笑得哀丧,“其实我已经把人生体验得差不多了,唯一的空白就是没有经历怀孕生子,还好这不是我感兴趣的事。就算我有办法搞到收养权,我也不会去的,人生真的太累了。你还记得你大学的那个男朋友吗?他那么努力地奋斗,还没得个结果就冤枉地死了。还有盛典,他现在竟然成了名人,周婷又是怎么想的?我那些过眼云烟的情人,最后一个不留地各奔东西,有时候我闷得慌,只想打电话找人聊聊天,他们就以为我又来索要,把我当臭虫一样躲避。不过我不怕,我算过命嘛,我有好运。”
蔺桷听了这些话不太愉快,出于同情和怜悯终究没有和老朋友计较。提到算命,这回跟着蔺桷一起出发的车子,有一辆专门载了七八个巫师。据说全国有一半以上的灵芝人已经皈依在这个新宗教的门下,蔺桷只求离他们越远越好,却不难推断如果她硬要负隅顽抗,下场不可能会好。她人到中年,终于懂得了虚与委蛇的必要,这与做人的原则无关。
滑坡发生之后,那群穿戴统一制服的巫师来到前线,不顾军人的劝阻开始摆阵作法。蔺桷虽然和他们无冤无仇,却幻想如果此时再来一波塌方,这群招摇撞骗的神棍是否会因此跌落神坛。
“就算真的发生了,陈怡竹也不可能让它传出去。”蔺桷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好笑。
同行的还有香医大附属第一医院的前同事,杨峻岭似乎不在里面。她处境尴尬,不愿面对老熟人的关心,一路闪闪躲躲避免被认出来。
为了早点见到金华井和弟弟,她自费雇了一个村民和他的骡子抄小道出发。在经历了骤雨和余震的袭击之后,站在那所医院跟前,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
现实没有给她过多慨叹的余裕。整座医院四围横七竖八地停放了大大小小喷涂着各个单位名称的车子,其中以警察和军用车辆最多。警戒带外站着和躺着几行想要跨进去的人,无疑是想进去求医,而警戒带里套着防护服、端着长□□支的军人们,牢牢地把持着这一道防线。
蔺桷拼命挤进去向卫兵说明了来意,由于她没有正式的介绍信和证明,他不敢就此放她进去。她挨家拨打了好几通协调电话,才获得了通行批准。
“为什么让她进去!我也要进去,我的爸爸就要死了!”一个青年男子胸膛抵着枪口冲着蔺桷大喊大叫,只恨不能生啖其肉。
其余的人也跟着他一起吵闹,蔺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终,她回到警戒线向他们耐心解释她来这儿的目的,而大伙儿因为在这段时间失去了外界信息的渠道,对蔺桷的说法并不接纳。
盛怒中的人是听不进道理的,她最终在咒骂声中走进了医院。
来到住院大楼的门口,工作人员反复向上级确认了好一阵,方敢同意她不着任何防护措施就这样直接进去。
她赶去护士站查询两名亲人的信息,得到的答复是:“没有张龙门这个人,可能他没有住进我们医院。“
蔺桷顿感不妙:“可是你们这里不是灾区第一家隔离医院吗?我弟弟他是第一批被感染上的,怎么会不在这里呢?“
”这里的电脑太旧了,常常出故障,有可能丢失了信息,我让人找找纸质病历吧。“
一时半会儿是得不到答复了,蔺桷留在原地也无济于事,干脆先前往普通病区探望金华井。
普通病区的病人都是脱离了生命危险的幸存者。她远远看见金华井躺在过道里一张窄小的床上,身上的被单沾满了褐色和黄色的污渍。她每走近一步,吸入的空气里都混杂着愈发浓烈的消毒水味和汗臭脚臭。
金华井侧着身子对旁边的病友说话,他的肢体动作显露出大病未愈的虚弱。蔺桷的胸口像被人狠狠揪住一般裂痛。
“……要吃,吃不下也吃一点,补充体力……”蔺桷听清了他的声音。
“你不好好休息,还在这儿做宣教?”蔺桷哽咽着嗔道。
金华井愕然转头,两人仿佛堕入雾中,呆愣愣地相顾无言,直到病友问道:“金医生,这是你的朋友吗?哎呀,你不是我们这儿的病人吧,为什么不穿防护服就进来了?不得了不得了!”
金华井这才笑了一下,示意蔺桷到他身边坐下。蔺桷乜斜着眼,想把一腔怨言全部发泄出来,可看着他憔悴瘦削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两人也不怕别人笑话,久久地紧拥住对方不放。
“你的眼泪流进我耳朵了,我的中耳炎还没好呢。”金华井用下巴蹭蹭她的脸颊,温柔地说。
蔺桷以为他在说笑,并不肯松手。
周围的病友大声附和:“这个病毒坏得很,我们都得了中耳炎啦,我这会儿还听不清别人说话!”
蔺桷这才注意到病人们的嗓门异常地大,原来是听力受损的缘故。她紧张地追问金华井还有其他什么后遗症,金华井大大方方地向她一一说明,大致就是除了肺功能受损以外,由于使用了超剂量的药物,导致他的股骨头坏死了。
“今后全靠你替我推轮椅了——如果你不给我买电动轮椅的话。”
多日来的担忧成了现实,蔺桷忍不住悲声啼哭。
“幸好我还活着,幸好我还活着。”
接下来的三天,蔺桷尽心尽力护理金华井,只盼他能早点出院。期间她也出现了一些头疼流涕的症状,不过第二天便已经康复如初。这里的医务人员和病人诸为惊叹,他们亲眼证实了灵芝人在健康方面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借此,她也给了马上要进入灾区工作的灵芝人一颗定心丸。
医院里人人忙碌,蔺桷自认也该出一份力,于是在金华井休息的时候自告奋勇要为行政人员做些跑腿打杂的事务性工作。恰是她的善意之举,让她在院长办公室的桌上撞见了张龙门的死亡病历。
要说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那是骗人的。蔺桷初到医院就觉得不祥,可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去找棠烟雨,她一定会找理由搪塞。这下证据确凿,棠烟雨背信弃义的行为必将遭到天谴!
蔺桷偷偷把那份病历夹在资料里带回去给金华井,要他看看里面是否记录了什么紧要信息。
金华井才看第一页,便吃惊地与蔺桷对视——她早在之前,就把棠烟雨的承诺告诉过他。
“龙门是进来的第二天走的。“金华井眉头深锁,”来的时候已经很严重了,给他用的药也不对症,应该是那时还没有意识到新病毒的厉害程度。这里不是大城市,又遭了灾,能用的已经全用上了。“
蔺桷咬破了嘴唇:”原来在她找我之前龙门就已经死了,她还想瞒我!“
“龙门的病历放在院长办公室应该是用来研究病情的,第一批病人的病情很有价值。“
”可是她说有特效药!如果是真的,那你也不会站不起来了!“
”不给我用倒是对了,我这样的年纪,贸然接受新药的治疗只怕凶多吉少。看看你,哎,眼睛都哭坏了,龙门见了你的样子也会难过的。“
蔺桷的愤怒并不来源于受了棠烟雨的戏耍,更多的是对自己窝囊的无奈。她能做的就是找到棠烟雨和平谈判,要回龙门的骨灰带回老家好好安葬在妈妈旁边。
棠烟雨做好了迎接蔺桷痛斥的准备,而蔺桷在电话里用平静地语气提出这个要求反而让她有点内疚。
骨灰很顺利地到了蔺桷手上。正好也到了金华井出院的日子,她最后一次利用特权,要求政府派专车送他们到最近的机场。
回到泥井坎市的家,花园里的植物由于天气反复无常,而受托打理的丁航又是外行人,最终一半旱死一半涝死掉了。金华井一点也不在意,蔺桷却比他心疼百倍。
金华井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终于可以买新品种了。这次,我要先种一棵黄桷树。“
”可是黄桷树的根系侵略性太强,有它在,旁边的花儿还怎么活?“
金华井笑了:“现在你比我还专精。”
“当然了,以后你是设计方,我是施工方,我也要考虑考虑怎样规划最能省事啊。”
丁航和诊所的同事知道他们两个归来,举办了好大一场洗尘宴。金华井打起精神讲述一路以来的种种冒险经历,并特别感谢了蔺桷的支持和照顾。每一个人都为他俩的勇敢和坚强热泪盈眶、钦佩赞叹。
蔺桷在席间宣布诊所依然会照常运行,请大家安心工作。散席之后,丁航专程为自己蹩脚的浇水技术向金华井赔礼道歉。
“要道歉的话很简单,我和小桷要安葬龙门,你替我们跑跑腿吧。”
丁航被这噩耗吓得木了,蔺桷承担起了安慰他的责任:“你照顾他这么久,他早就把你当亲哥哥看待了,我们一起好好送他吧。”
按照蔺桷的意愿,仅由他们三人出席了张龙门庄重简单的葬礼。
蔺桷看着母子俩紧紧靠在一起的碑石,想起弟弟说过的“姐,我不想妈死,也不想你死!“。谁又料得到会是颠倒过来的结局?活到这个份儿上,她已练就了随波逐流的心态,即便发生再古怪的事,对她来说都不是不可接受的了。
回家的路上,道旁有工人正站在架子在为黄桷树修枝,碗口粗细的枝条被油锯嚓嚓切下,铺满了一整条的路。日光扑洒下来,与潮湿滑腻的路面重新贴紧,蒸腾出绿叶尘土混合而成奇异的芳香。
在家门口,他们遇上快递员送来一大卡车的包裹。蔺桷打开其中一只,竟是精心包好的一颗颗树苗花苗和密密麻麻的种子种球,每一份植物上还挂有详细的说明书。再看寄件人,除了老钟,还能有谁?
两人激动地打电话向老钟表达谢意,老钟只说他的饭店已经卖掉了,邀请他们有空去参观他新建的苗圃。
蔺桷一边整理箱子,一边对金华井唠叨:“连老钟都记得你,咱们回来这么久了,政府那边一通慰问电话都没有。”
“你希望他们来烦我们吗?”
“当然不希望,我只是说说而已。”
“是啊,和我一起出发的战友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还继续坚守岗位,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虽然算不上是逃兵,但总是过意不去,希望政府能给他们多一点关怀吧。”
”我看挺难的,灾区疫区死伤的人太多,没人会关注到你们。算了,别想那么多了,你和我已经尽了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专心休养,别花那么多心思在新闻上,否则我就不给你当苦力了。“蔺桷指着园子里摞得无处落脚的苗木威胁道。
”你能这么想,我比谁都高兴。今后诊所里也要多倚仗你了……你瞧瞧,我现在离了你简直活不过一个小时!我的命运已经全部由你掌控了。“
蔺桷得意道:”你很有自知之明。等我把花园打理好了,我要你和我再去爬一次山。“
“坐滑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蔺桷笑得累了,照直坐在他的轮椅旁,把头枕在他的膝上:”今后我们就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吧。“
”要是你的伙伴再来找你怎么办?“
”我不去想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既然羁绊已经在了,逃也逃不脱,到时候再说吧。“
金华井看她说话的神情很是泰然,全全没有当初的愁苦模样。将来两个人要相依为命,平和的心态是决定他们每一天过得是否舒坦的关键。他一手悄悄摁了摁疼痛难耐的大腿,一手轻轻抚揉着爱人的脸庞,开始构思起树的栽种方位,以把花园塑造得契合彼此的心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