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舞台灯光灼烤得蔺桷浑身的肌肉酸胀颤抖,纵使这是一个开阔的体育馆,但是乌压压的人群还是带给她一种氧气被掠夺干净的错觉。
临时助理递上帕子道:“姐,擦擦汗吧。”
蔺桷心不在焉地接过来闷头一抹,引得化妆师慌忙踮脚跑过来舞着刷子为她补妆。
导演再次赔笑提醒蔺桷还有五分钟就开始了,请她做好准备。
提词的人在耳机里一遍遍重复她的演讲稿,要她确认语速是否合适。蔺桷哪管这些,她只图交差完事。
今晚的观众全部为她而来,他们清一色的都是灵芝人,场馆外还有许多赶来助阵的普通人。很难说有多少人是支持她或反对她的,总之他们愿意出现,就已经成功了一多半。
棠烟雨的手下很有章法,他们接管了蔺桷的社交账号,在三天之内密集发文倡议“灵芝人前往被严格封锁的灾区疫区参与救治和重建工作“。他们收买新闻媒体,将真实的疫情“不经意”地披露。全国各阶层的人在处于对新病毒的恐惧之余,发现竟然有一群百毒不侵的人可以去把和他们一样脆弱的同伴替换出来,哪能有不惊喜的呢?一时之间,所有国民都在讨论蔺桷提议的可操作性,最后一致认定这绝对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举措。与此同时,国外的媒体也凑起热闹争相跟踪报道此事的后续发展。
然而各个国家呼吁“人人平等”的人权运动家站了出来,他们批判蔺桷提出的这个“馊主意”,声称灵芝人虽说可以很快地代谢掉病毒,但并不代表他们天然对这种病毒免疫,灵芝人很可能也会感到□□上的不适。何况这种病毒既然是头一次发现,又怎么保证它不是阿刻索的天敌呢?
这种全新的言论引起了各方面的新骂战。有人定信这是境外势力挑拨本国团结的邪恶用心,中计的话,说不准就有灭国之灾。不少灵芝人听闻这个说法之后也心生动摇,既然不是国家强制的,干什么要去冒险呢?有人伺机宣泄曾遭到社会歧视的愤恨之情,号召所有灵芝人一起否决蔺桷的提议,让普通人尝一尝“低人一等”的滋味。
大部分的普通老百姓都是支持蔺桷的,而有一多半的灵芝人在不愿多事的心态下提出了反对,甚至形容蔺桷是“灵芝人的叛徒,普通人的走狗”。不到一天之内,支持蔺桷的灵芝人跌落到只剩寥寥。灵芝人的消极态度让普通人气急交加,想骂却又怕得罪他们,不骂却又看不惯这些缩头乌龟。
网络上满眼都是根据自身利益出发点和敌人恶斗争吵的闹剧。
蔺桷在幕后静心目睹了整件事的起承转合,直到有人通知她:“该你出场了。”
她是此刻牵动国内外人心的焦点人物,她的一挥手一回眸,都被记者们夸大解读成一篇篇花边新闻。随着疫情导致的死亡人数日益增加,越来越多的人呼唤她速速站出来救救国家。
为表重视,棠烟雨亲自飞过来和她促膝长谈,要她“代表全体灵芝人,坚决地向政府提出这一要求作为代价”。
这一要求,就是允许阿刻索二代立刻投入批量生产和临床使用。
“陈董要不要再考虑考虑,由我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来向政府宣战,也太……”蔺桷并非自谦,她有几斤几两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嘘!这话你可不能往外说,没人敢质疑老大的英明决策!你也看见你账号的号召力了,别想找借口临阵脱逃。我们已经兑现承诺给他们两个用药了,你要是想耍滑头,我也保不住他们。”
事已至此,蔺桷已经没有退路。在棠烟雨的安排下,她飞往香国市参加了国家高级官员组织的秘密会议,旨在商讨蔺桷提议的可行性。和她料想的一样,会上没有供她发言的份儿,她所能做的,就是缓缓点头和故作高深。
会后,扶翎会组织了今晚的公开演讲,几家龙头媒体得到授权,会进行全球的实况直播。
蔺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傀儡。她的衣装打扮、手势表情、说话的节奏语气全部经过团队精密的计算和设计,她不需要有个人思想,只需要按照剧本一步步演出。为了万无一失,蔺桷在专门为她聘请的演讲老师的指导下,昼夜无休排练了两整天。在她力困筋乏的时候,老师耐心温柔地开导她、鼓励她,还赞誉她是国家和灵芝人的大救星。
蔺桷从怨愤和疲倦中抽出一线精力问道:“你真的这么看我?”
“那当然。”老师看起来满怀真诚,“我的同事和学生们都这么认为。我们在你身上寄托了巨大的希翼。”
蔺桷一怔:“你的同事和学生?”
“他们没告诉你?我是扶翎大学播音系的系主任。”
蔺桷停下擦汗的手:“扶翎大学?我怎么没听说过。”
“只是我们私下这么称呼,学校还没有正式挂牌。目前它的名字是扶翎综合学院,接下来将面向所有灵芝人和有意从事灵芝人帮扶工作的人群招生。”
“那么请问你……”
蔺桷还在斟酌用词,老师已大大方方地答道:“没错,我也是灵芝人。学校的招聘也以灵芝人优先录取为原则,所有职工必须以支持灵芝人为基本准则——清洁工也不例外。”
“你们开设的课程和普通大学一样吗?”
“学校筹备了两年,现在正在试运行,专业开设得还不够,不过已经很能满足社会上的求学需求了。另外,附属的中学、小学和幼儿园预计今年内会在全国遍地开花。”
窗外吹进一阵热风,蔺桷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她见老师很是真诚坦白,索性再问道:“你耳后没有扶翎会的纹身,怎么被他们录取的呢?“
老师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陈董——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位吧——她的远见卓识。在不久的将来,灵芝人内部的分裂将会成为历史,帮派也会消亡,取而代之的是大家紧紧抱在一起不分彼此。不妨告诉你,我以前在梁江龙手下做事,我受了他的蒙蔽,误认为我们这一代的使命是依靠上层知识分子通过文化领域,把对灵芝人的好感逐步渗进民众的认知,以抵御雀研所被撤销的风险。前几年他死了,我才意识到他的立身行事简直荒谬至极,自己都没有长期活下去的决心,还能管好后辈的福祉吗?陈董说得好,灵芝人不管怎么增长,始终都只是村、镇、市里微不足道的隐形人群,若不是靠了她,世界上谁会注意我们、关怀我们?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社会主流舆论终于倒向我们了,这次救灾行动在灵芝人的生存历史之中必定是至关重要的一笔。你很幸运被选中为带领我们奋斗的先驱者,你是拥有这份殊荣的大英雄!所有后人都将永远纪念你、缅怀你、为你塑像立碑!“
蔺桷被老师的慷慨激昂和点点泪光所震撼,鸡皮疙瘩如同汹涌的浪潮,从她的心尖儿一层一层浮上表皮,看不到丝毫消退的迹象。
蔺桷太低估陈怡竹的能力了,她竟真能凭着信念,用扶翎会这支金箍棒把整片大海搅动,让海里上中下层的虾鱼蟹贝均匀混合在她打造的超级大漩涡之中。漩涡波及的深度和广度越来越大,终于形成了海啸,让一直站在岸上俯视他们的生物全部在劫难逃。
”蔺小姐,该上场了!“
朦朦胧胧之中,蔺桷站在了刺眼的聚光灯之下,她的指尖不住地发着抖。
”得亏不是嘴唇。”她自嘲道。
回忆起在排练中学到的技巧,她跟随耳机里的人声逐字逐句复读。很快,深埋的演讲经验再度苏醒,她的肢体随着剧本要求时而亲切倾听、时而攘臂高呼。
她声情并茂地讲述起朱政敏一生的事迹:“在座没有人会不认识我们敬爱的朱政敏先生。他毕生都在为研究阿刻索二代新药呕心沥血地工作,他放弃了原本美满的家庭和优渥的收入,义无反顾地投身进枯燥艰深的实验之中。就在他喜获成功的当天,刚刚才交出成果……真是苍天无眼,地震来了!他所在的实验室被沉入了堰塞湖的湖底!我们的朱政敏先生还来不及亲自分享他的好消息,就先一步离我们而去了……含恨丢下了期待在他带领之下走向光明的兄弟姐妹们!”蔺桷虽然不知道台词所说的是否属实,可是朱政敏的死是确有其事的。
她哽咽住了。每次排练念到这段话她都会想到朱字水,只有这一刻,她流下的泪不是假的。
“不幸中的万幸是阿刻索二代的配方得以保存,如果不按照朱政敏先生的遗愿让你们使用上它,那他莫不是白白地牺牲了?你们能允许这样的悲剧发生吗?我知道很多灵芝人反对参与一线救灾工作,你们扪心自问,是否对得起朱政敏先生的教导?你们忍心看着他孤独长眠在冰冷的湖底吗?你们的良心过意得去吗?在政府和人民的殷殷恳求之下,你们还置身事外,和冷血动物有何不同?我在这里老着脸皮,代表大家向政府提出这唯一的请求,那就是立即淘汰阿刻索一代,准许阿刻索二代马上批量生产投入使用。这是唯一能够在救国救民的前提下,体现国家答谢灵芝人奉献的万全之策!”
在她对着镜头喊出那条震天撼地的要求之后,台下捧场和喝倒彩的人通通像吃了哑药一般,场馆寂静得让人头皮发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意见和倾向。
台下的一个做托儿的男子率先站在凳子上扯着喉咙一遍一遍地呼吼:“救国救民,阿刻索先行!救国救民,阿刻索先行!“
零零散散分布在体育馆各个方位的人得到信号,也一齐加入吆喝。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响应,剩下的人也在懵懵懂懂之中被卷进来,深怕少喊一句就会被排除在新药的使用名单之外——扶翎会做得出来的!
有了这个魅力无穷的提议,好比瘾君子见了毒品,各怀立场的灵芝人瞬间摒弃前嫌,如同溪水交汇一般毫无阻力地迅速融合,组成了一条威力不容小觑的大江。
场内爆发出浑然一体的口号声和掌声,蔺桷在聚光灯之下看不清他们的脸,却也不难从这阵仗中想象他们扭曲疯狂的表情。蔺桷莫名地觉得自己就是郭子聪,而台下的人们就是无数个当初的自己。
一个神色匆匆的工作人员依照剧本走上舞台对着蔺桷一阵耳语,蔺桷故作攒眉,然后高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同胞,刚刚我得到了政府反馈回来的最新消息,他们拒绝我们提出的这项合理条件。另外,很遗憾地通知大家,不论你们是否愿意,每个灵芝人将必须履行公民的责任,无条件地参与救灾和抗疫工作。如果我们不答应的话,很可能从明天起,雀研所就不再愿意为各位提供复查服务了。“
台下一片哗然,人人都没想到这次不仅捞不到好处,反而要被诛尽杀绝。有人发了狂,爬上舞台夺下蔺桷的话筒,对着摄像机烂骂总统他家十八代的祖宗。
蔺桷是真的被吓住了,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好几个人扑上来亡命地拽住她的手脚要她为大家做主。若不是保全人员赶上来把她像小鸡一样护出去,只怕她的骨头定会断成几十截。
盛典的不期而至证实了她先前的推断。他作为特邀的独家记者,专程负责这场灵芝人盛事的报道。蔺桷完成表演了任务,坐在休息室里接受他短暂的访问。
蔺桷万万不敢贪望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到这个男人,这个她魂牵梦萦了二十年的男人。和她读过的小说情节不同,他没有在多年之后变得肥胖秃顶,反而比少年时候更添了几分儒雅成熟。
“蔺小姐你好,我是这次独家专访的记者盛典,很荣幸能够采访到你。请问……”盛典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她,仅仅礼貌而职业地进行着他的工作。
蔺桷又一次机械地背诵起稿子,她真想仔仔细细地看看他、问问他。他把她当作陌生人!
不行!这是直播,要是有所闪失,不单无法同陈怡竹交代,还一定会连累到金华井和龙门的安危。
蔺桷暗恨:“那个女人,舍得放他出来!”
采访持续了两三分钟,此时外头的声势比预计的混乱了不止十倍,暴徒们闯进后台一通□□,甚至有人在高声地怂恿同伴纵火。
蔺桷听见“火”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盛典只好仓促结束采访,两人并无一句私下交流便被人流冲散开了。
在被护送回秘密公寓的路上,惊魂未定的蔺桷在手机上看到她的演讲视频已经成为所有网站的头条。下面各式的评论都有,但基本上都以抨击政府狼心狗肺为主基调。据她猜测,这些人九成是棠烟雨请来的水军。普通人被他们的论调洗了脑,纷纷加入进了抗议政府的阵容之中。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盛典采访她的视频热度骤然上升,其原因是该记者不经意中流现出的男性魅力令无数网友为之倾心。人们热烈地讨论打听他的身家背景,只可惜真正知情的人无一胆敢坦露半个字。
他一直追寻的大记者梦终于实现了,要是有可能,她真想当面向他贺喜。
蔺桷回到郊外的酒店,屁股还没坐热,棠烟雨打来电话要她马上上车。
“这么晚了又要去哪儿?剧本上可没说要我通宵工作。”
蔺桷厌恶之下唯一能做的反抗,是以洗澡更衣为借口多拖延了一个小时。
轿车在夜色中疾驰了一个小时,在拂晓时分到达了一处她熟悉得不能够再熟悉的地方——香国市雀研所福利协会的会议室。
一进门,她迅速扫射了一遍参会者:一半以上皆是协会的老同事。
接待员告诉她这是国家某部组织的视频会议,还有十几分钟才开始。疲惫不堪的熟人们同她点头致意,出于礼节,她从前往后挨个地打招呼。本以为最多只认识两排人,而后排竟然有人主动叫了她的名字。蔺桷的眼睛眨了又眨,喉咙隐隐发干:
“冯院长,你好……吴医生,你也来了?……聂院长,你怎么在这儿?”
蔺桷脸上露出制式的微笑,心里却是满腹疑团。她踟蹰片刻,最终选择坐在吴简文的旁边。
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去和那陌生男子对看一眼,男子笑道:”怎么,成了名流之后不认得我啦?“
好像是有点眼熟,在哪里见过他?
冯钢坐在一旁看着他俩大眼瞪小眼,问道:“蔺桷,你也认识甘副局长?“
甘?电火行空间,蔺桷抖着嘴唇道:”你是甘语……师兄?“
甘语不友善地笑了。
尘封多年的旧事在此情此景下被打开,蔺桷只能赔笑:”师兄现在在哪里高就?“
冯钢热切地替甘语做介绍:“甘副局长现在是香国市卫生局的副局长,马上就要提拔为局长了!“
蔺桷依着冯钢的话,对甘语好一顿拍马奉承,这乃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主动谄媚一个人。视频会议开始了,大家不再交谈,各自叠手正坐等待高级领导的下示。开篇照例又是一通废话,蔺桷趁此机会悄悄问吴简文:“吴医生,你怎么来这里了?今天到底是什么会呀?”
”我也不料会在这儿遇见你,这次的会议和灵芝人脱不了干系,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他弯眼笑道,”我想,和昨晚的大新闻息息相关。“
蔺桷有苦说不出,只能岔开话题:“怎么还来了医院的人?“
”等会儿布置工作就知道了。你这几年还好吗?小锦常常念叨你呢。我看见你的档案转去泥井坎市了,在那边过得好吗?”
“还可以吧。”
会议进入正题,上头点名要蔺桷坐到第一排,她只好硬着头皮坐上了那个最扎眼的位置。荧幕里的官员个个如丧考妣,透过摄像头双目圆睁,瞪得她浑身发毛。
“今天的紧急会议,旨在邀请各界专家共同商讨灵芝人赶赴灾区支援的实施方案。本来昨天白天我们已经通过雀研所福利协会征求了灵芝人代表的意见,得到的反馈是良好的,他们自愿无私地为国家和人民效力,可就在昨天晚上,蔺桷女士,你在违规的公开集会场所中散步了极度不利于国家和社会的危险发言,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你曾经也是一名国家公职人员,你在明知自己影响力的情况下,偏要蓄意煽动全国人民的情绪,我们想听听你的想法。”
想法?社会底层何时有过表达想法的权利?从医院到雀研所福利协会,她一直都是一个苟且偷生的小喽啰,她不信他们不知道。好比有人在挠她的咯吱窝,她是攒足了劲儿才压制住提起嘴角肌肉的冲动。
“这么多人等你开金口,你就沉默下去吗?”视频里的官员发脾气了。
如果说蔺桷在前一秒还畏惧于陈怡竹的淫威,而在这个满是敌人的小小会议室里,她竟莫名有了一种脱缰野马的自由感。她现在说什么都行,反正进来之前也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应答。
她清清嗓子,对着话筒即兴开讲:“是的,我曾经是一名公职人员,也因为如此,我大言不惭地自夸一句,我昨晚的提议所能包含的深度和广度是在座各位的层次考虑不到的。如果有反驳我的,我可以一一普及。”
她居高临下傲视所有人,豪迈地敞开双臂迎接风暴。
会场里的人被蔺桷没来由的强大气势所镇住,这个曾经恭顺谦和的女人这会儿性情大变,他们都摸不清她是真疯还是假痴,同心同德地齐齐选择埋头假装做笔记。
视频中的官员被她反客为主,气恼这群饭桶没一个能顶事的,便恼羞成怒直接点名:“吴简文,你是香国市雀峡生命研究所的主任,你先开个头,告诉她为什么不能放开阿刻索二代的使用。”
吴简文悠悠地站起来,额间皱成了一朵菊花。他望向蔺桷,只见她身板直立,双目炯炯有神,向他微微点头鼓励他大胆发言。蔺桷已浑然不是当年初见的放不开手脚的少女,这件事对公不对私,她比他明白。
吴简文缓道:“请问蔺女士,你作为灵芝人,不可能不知道和我们雀研所签订的合同内容中,明文规定了寿命只能在50岁那一年终止的吧?每一个到我们这里来接受阿刻索治疗的患者,必然是知晓和同意这一点的。如果随意地推翻它,那么合同的其他约束条款是不是也可以同时作废了呢?”
留给蔺桷思考的时间不多,她没有什么辩论的章法,干脆直抒胸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吴主任你好,我的的确确在二十几年前签过你所说的那一份合同。不过据我推测,这份合同的版本距今至少也有三十几年了。在座各位,三十几年前,大家是否见过移动电话和台式电脑?更不要提其他琳琅满目的高科技产品了。不客气地说一句,总统都换过四五届了!每年都有法律法规在更新,为什么独独灵芝人的合同非要亘古不变呢?我以为这全是因为灵芝人的数量太少。少数派的利益向来不是政府首要考虑的,而趁这个机会重新审视一下灵芝人的新需求,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一个灵芝人福利会的职员立即举手抗驳道:“蔺女士,你的说辞我非常不认同,如果政府真如你所说的毫不关心灵芝人的需求,那你不是否定了你过往在福利会所做的所有工作了吗?”
“请你不要夸大我的说法,我从没说过政府毫不关心灵芝人的需求。我,曾经既属于求助方,又属于施援方,比你更了解双方沟通的壁垒。倒是你的说法很像是在有意挑起灵芝人和政府之间的对立。”蔺桷满怀信心,不留情面地予以回击。
那人被扣了这样一顶大帽子,只能蔫头耷脑地坐了回去。其他福利会的领导一方面不屑于同她争执,另一方面又确实在她离职之后懈怠了许多工作,要他们拿出实绩来作论据是不可能的,与其被蔺桷羞辱,还不如被上级惩罚。
蔺桷斗志昂扬,会场却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就在大家你偷看我,我偷看你的时候,甘语出击了。
“蔺小姐你好,我是香国市卫生局的副局长。据我所知,你的男友目前正在灾区等待救援,敢问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否都是出于私人利益,而并非你信誓旦旦所说的家国大道理?“
蔺桷背后一热,心虚了一刻,提了一口气直视对手:“甘副局长你好,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和我悠哉游哉地打口水战。我的男朋友如你所说,是一名并不需要参加此次救援任务的私立诊所医生,就算他不是我的男朋友,难道他的生命就不值得被尊敬和珍惜了吗?今天我来这儿为全灾区受困的灾民请愿,为全体灵芝人请愿,然而在你口中却变成了是为了救我男友,顺便趁机为我自己延续生命的利己之举。我自诩不是一个伟大的圣人,却也不是蝇营狗苟的卑劣小人!”
“哦?一个中立的人,要做的应当是劝说你的伙伴们放弃无稽之想,安分守己地遵守合同过完一生。”
“甘副局长,从你的话里,我听出你对灵芝人有很明显的歧视,敢问你是否和灵芝人有过不愉快的经历?”蔺桷双眼起雾,怒发冲冠,一副豁出去的模样。
甘语摇摇头,嘴角微弱地勾了一下:“首先,我要声明我对灵芝人并不存在歧视,因为我那故去多年的好兄弟当年的言传身教令我懂得什么叫作包容。”
蔺桷的脸由红转了白。
甘语的话见效了,他乘胜追击道:“我们和雀研所、灵芝人福利会有大宗业务上的来往和交流。你所说的过时的合同,在我看来一点也不过时。蔺女士,你可知道阿刻索的应用,全世界仅在我们国家通过了?为此政府遭受到了多少科学家和社会学家的批判,你又了解过吗?人类中每诞生一个新群体,会给社会发展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想你从未忖量过吧。你以为你站在了山顶指点江山,你有没有想过,你只不过刚走到主峰的山腰而已。
不允许灵芝人出国,首先是别的国家不欢迎你们的到来,因为那很可能会引起当地居民的抗议,也同样会使部分国家窃取这并不完全成熟的生物技术另作他用。限制灵芝人学业和就业是一样的道理,你不知道国家为了补贴你们用药和养活雀研所一大帮的工作人员,每年的花费是多么的惊人吧?难道仅仅让你们付出劳动来抵偿医疗费就是不近人情吗?你们钻空子,对社会上其他的人又公平吗?活到50岁是阿刻索一代发挥最大化效用的结果,你所说的阿刻索二代,其价格是阿刻索一代的上百倍,难道国家做事不需要考虑投入产出比吗?”
蔺桷从没以经济角度考虑过新药问题,她知道陈怡竹想从中获利,却没想过竟是这等暴利。
蔺桷方寸已乱,不经大脑道:“灵芝人中不乏大批家财万贯的,如果他们愿意捐款给雀峡生命研究所去采购阿刻索二代的话,在仅仅改变合同中寿命年限的情况下是不是可以考虑把新药用起来?“
“你忘了成本还涉及到雀研所的人财物。每个灵芝人多活十年,他们每年又要增加多少的工作量?”
“那么请政府的专家这就算一算!要是我能动员到捐款,是不是就能马上批准新药使用?”
甘语轻蔑笑道:“我没有答复你的权利,不过以你的影响力只怕是愚公移山,还是再等下几代人来享用你们今天的战斗成果吧。”
蔺桷被他一激,抄起话筒对着摄像头把刚才的解决方案向屏幕上的人重复了一遍。
那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露出回避的神色,显然不是能拿主意的人。然而他们又禁不住蔺桷的咄咄逼问,只含糊地说要商讨之后再作回答。蔺桷不想给他们过多的反应时间,有的事拖着拖着就化了,她很懂得这一套。
那边万不得已,只好派人离席去向上级请示,这头为了缓和蔺桷的情绪,强制剩下几个单位的人逐个发表看法。
冯钢是公立医院的代表,她刚刚招呼的“聂院长”正是朱字水的前夫聂君,此次是作为香国市以及附近城市私立医院的代表来参会的。冯钢从自身角度考虑,当然是帮手越多越有利,灵芝人的参与不仅可以免去有限的防护物资消耗,还可以多多地指派他们去一线工作,从而减少医护人员的感染风险,不论怎么算,他都必须支持蔺桷。聂君对朱字水有情有义,他深知为了研制这种药,朱字水和朱政敏作出了巨大的牺牲,一想到来之不易的成果可能被搁置在实验室里不见天日,他就感到说不尽的痛心。
抱着各不相同的动机,两人一致表示从医者仁心的角度,非常理解和支持蔺桷的做法。
蔺桷向他们投去感激的目光。她信心激增,重新回到和官员对峙的战场上。
蔺桷越说越失控,趁兴滔滔不绝地教训起对方。在还没意识道自己说了什么浑话时,她突然注意到所有官员的脸色突然像见了鬼一样变得煞白。她顿了一秒来回忆自己刚刚无意间说了些什么,竟瞎猫撞了死耗子触动到了他们的致命痛点。
“地震和病毒带来的死伤数量庞多,据我所知,虽然最严重的灾情发生在郊区,不过几个大的城镇也有大量伤亡,我们正好可以带上阿刻索去救救那些被感染和受伤的年轻人啊!就算你们不说,他们本人和亲属也一定会找上门来。与其被骂不作为,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在国际上驳个好名声。”
原来这一点是他们的死穴!
那头关掉了话筒,她看见他们在画面上焦急万分地争论,不时进出着一些递上神秘纸条的职员。
天已经亮了好一阵。两个小时之后,官员背后的首脑或是智囊团,大概笃定了蔺桷绝不可能完成化缘的任务,于是松口答应了她的条件。
意出望外的她来不及向各位道别,立刻飞上车打电话向棠烟雨说明了会议内容。
棠烟雨也是惊疑不定。在节骨眼突然生出枝节,陈怡竹会怒还是喜?汇报之前,她照例先打电话咨询军师,那头听完立马痛快大笑叫她放心:“这是吞并滴翠最好的机会,陈怡竹不但不会生气,还会大大地奖励你!”
好一个神机妙算的军师!陈怡竹果然展颜大悦:“蔺桷这个草包比我想象的有用多了!你看我三番四次地告诫你们,没有一个灵芝人是对我们没用的。”
拍完了金马屁,棠烟雨按照陈怡竹的意思,用蔺桷的社交账号放出消息制造恐慌,让那些手里有些大钱小钱的灵芝人乖乖地给她放血充公。
这一招激怒了滴翠帮的权贵和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在公开场合指责蔺桷打着救国救民的旗号绑架和抢劫他们的私财。
不消蔺桷出马,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底层灵芝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这帮高高在上的人变得慌乱无助,必然要乘此良机痛打落水狗——就算凑不齐钱,少活十年也是有钱人更亏!
灾区疫情扩散的速度越来越迅猛,平民百姓也耐不住帮着一块儿谴责滴翠帮,要他们早些破财消灾。
陈怡竹在他们骂得烟尘斗乱的时候,高调出镜表示愿意捐出她的一半财产,其数额之巨,叫全国人民无不啧啧叹服。
“另外,”打扮得端庄稳重的梧桐集团新任陈董事长在接受采访时,深情并茂地说,“阿刻索二代是由我们集团开发出来的,我的父亲为了帮助像我这样的灵芝人,主动提出在保质保量的情况下,愿意降低五成利润向市场供应新药!”
此举一出,不光扶翎会自上而下倾力解囊,社会各界也纷纷加入了捐款大军。滴翠帮极不愿意踏入这个显而易见的陷阱,但是像他们这样少数派中的少数派,哪有什么资格不和她合作?和陈怡竹这样心狠手辣的对手谈和的机会稍纵即逝,何况他们总算还保全了一点儿颜面,为了保命而投诚,算不上如何丢人。
自此,陈怡竹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本以摇摇欲坠的滴翠帮彻底瓦解、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