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蔺桷的手机响了至少有一万遍，她狠狠心关了机，不接任何人的电话。

”峰文市火车站马上就要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广播里传来她等候了一天一夜的通知。

得闻郭子聪在峰文市演唱会火场中为救观众而牺牲火海的新闻之后，她第一时间狂奔到人事部要求医院补给她多年来一天也没有批过的年假。领导一致否决了她的要求，因为她的岗位只有她一个人能干，没有人肯去替她哪怕一分钟。她在院长办公室外神号鬼哭，到后来又倒在地上捶地打滚，同事们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拒不回答，满口只是反复地咆哮：“还我的假！我要放假！“

最终还是沈网出马说情，院领导才勉强同意给她四天假期，前提是要范越顶岗。蔺桷一得批准，也不交接工作就风一般地消失了。

范越气得脑袋冒烟，奇呼这个往日对所有同事都好声好气的姑娘竟然也有翻脸不认人的一天。

前天举办了史上参与人数最多演唱会的峰文市，而今陷入了全城默哀之中。蔺桷在公交车上不断听见人们激切地讨论这次的大灾祸。每条街的电线杆上挂着扎了白花的捐款箱，香蜡纸烛的气味充斥了整座城市，燃烧物的浮尘飘散在空气中越积越多，阳光也穿之不透。凄厉的、低沉的哭声随处可闻，哀乐声更是从无间断。

随处可见的送葬队伍中，不同的人手里各自捧着男女老少的遗像缓缓前行，队伍们自四面八方逐渐融合壮大。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终点——火葬场。

蔺桷向那方向凝望，能看见远处隐隐约约有袅袅青烟，也不知真是从焚化炉里烧出来的，抑或仅是她的妄想。

小时候给爸爸送葬的零碎记忆浮上心际，要细想却更加模糊了。抚摸着背包里那只坏掉的旧随身听和磁带，她好想念妈妈。

“前面限行了，要到体育馆的请在这里下车步行！”售票员打断了蔺桷的沉思，令她从一种寂寥的感情投入到另一种悲痛的感情。

她既想下车，又害怕下车。她在火车上不停购买途经的各个城市的报纸，它们一律用黑白版面刊登了峰文市体育馆灾后的巨幅照片。据不同报纸的报道，除了她以外，还有无数的歌迷从天南海北赶来这里哀悼郭子聪。

郭子聪生前的成就在各家报纸、电视、网站上轮番发布，所有圈内德高望重的人都站出来缅怀这位百年难遇的音乐才子，对他舍己为人的英雄事迹大加称颂。

渡音娱乐的董事长亲自来到峰文市捐出巨额款项，用于安抚死者家属和救治伤者。郭子聪创立的灵芝人关爱基金会也召集了万千志愿者前来参与救治和重建工作。歌迷会在哀悼偶像的同时，也积极通过各个渠道发起倡议和捐款，各个行业的名流士绅在这股潮流的带领下慷慨解囊，郭子聪曾经代言过的商品厂商也加入其中。在种种正面影响力之下，全国人民都不禁为他一哭。

痛失亲人朋友的峰文市市民原本把全部的怨仇归咎在郭子聪身上，渐渐地，他们把矛头指向了峰文市市长，若不是他一心为求政治功绩，怎会酿成天大的一场惨剧？情绪失控的家属集结在市政府闹了个乾坤颠倒，直到警察出动高压水枪和烟雾弹才将他们驱散。

峰文市体育馆外布着严密的警戒线，前来悼念郭子聪的歌迷们聚在线外一眼望不到头。他们人人身着黑色服装，个个肃穆庄严，在歌迷会的疏导下依着次序献花行礼。

现场除了正在废墟上施工的挖掘机发出噪音，听不到一点人声的喧哗。大部分的人响应歌迷会“不给峰文市添麻烦”的口号，抑制住悲伤静静地流泪。有一部分因为过于悲痛而晕倒的歌迷，被志愿者迅速扶上一旁的小客车送往了医院。

他们的专业素质一点不亚于医务人员，蔺桷在为郭子聪伤心难过的同时，感受到回归同类的亲切。若不是假期有限，她真想立即加入志愿者活动。

她排队来到距离体育馆最近的悼念点，哪怕已经在报纸上无数次看过，她依旧被面前巨型的黑色残骸所震撼。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如海啸盖来，联想到里面可能混杂了死者的气息，蔺桷既悲又惧。若不是在志愿者的提醒之下才想起献花鞠躬，她还呆立在原地不辨前后呢。

悼念完毕，蔺桷又来到捐款箱前排队，她毫不犹豫地捐出了大部分积蓄，钱虽然不多，但她已经尽力了。

出事当晚，全国各个城市集体伸出援手，派出雪片样密集的专业队伍和外科医生前来参与营救，蔺桷出发之前听说自己的医院也组织了人手过来。在捐完款之后，听旁人说他们要去探访受伤的群众和医护人员，她便主动要求加入，跟着他们来到了一家规模较小的医院外。

“大一点的医院人手已经够了，我们来这家小一点的，我先来分工。“牵头人是歌迷会的志愿者之一，他熟练地分派好每个人的工作，送花篮的，送伤者慰问品的，送医护人员生活物资的应有尽有。

蔺桷被安排去给医生送毛巾和日化品，刚到医生办公室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医生护士们正围绕着杨峻岭讨论病情。

蔺桷不便进去打扰，耐心地站在门口等候。

病房一直处于闹哄哄乱糟糟的状况之中。患者、家属、护工和探病的人挤满每个缝隙，楼道因为临时加了一整列的病床，过上过下极具困难。

蔺桷隐约听见杨峻岭说着“分流”“转院”“填表”等熟悉的字眼，其余人则快速在本子上记下他下达的一条条指令。身为他的同事，她感到与有容焉。

她一直等啊等，等到午饭时间都过了，终于有一名护士进来追逼大家吃完饭再干活儿，蔺桷趁着送餐的空档，完成了她的慰问任务。

杨峻岭不敢相信会在这里见到蔺桷：“我记得这次只派了我们外科医生和护士过来，你是第二批？“

蔺桷摇头岔开话题：“你看起来好忙，昨天一定通宵了吧？黑眼圈好重。“

”是啊，我们昨天早上坐飞机过来，到现在就吃了一餐饭，都没合过眼。“

”我是不是打扰你吃饭了？你快趁热吃点儿。“

“我刚刚布置好了今天的工作，现在要去隔壁宾馆补个眠。我想去外面吃，你也一起来呀。“

蔺桷不好拒绝他的邀请。虽说他们在同一家医院共事，实际上因为医院体量太大，细分程度高、员工数量多，平日里并无交集。另外，有了朱霄灯姐妹这一层原因，她也不太方便和他走得太近。

杨峻岭带她去医院对面的一家餐馆一口气点了四五个菜：“这是这里的医生特别推荐的，大老远来一趟，尝尝美食才不亏。“

蔺桷笑道：“你的精力倒很充沛。”

“没办法，外科医生就是体力活，不照顾好自己又何谈照顾好病人？”

“听说你的夫人很会做菜？“蔺桷试探着展开话题。

“她啊，确实，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的体重都刹不住车了，哈哈。“

杨峻岭一年前再婚了，妻子在银行就职。他现在状态很好，下一任科主任非他莫属。据小道消息说，杨峻岭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少不了朱霄灯继父的提携，直到现在他还常常为这位前岳父鞍前马后地跑腿办事。蔺桷很久没和朱霄灯联络，不知她对杨峻岭的做法有没有异议。

杨峻岭落落大方，毫不避讳分享新的婚姻生活，她也为他感到高兴。

“听说霄灯最近心情不太好，你做好朋友的多关心关心她吧。”杨峻岭主动提起前妻。

蔺桷惭道：“她好久没联系过我了。”

杨峻岭笑道：”还在为以前的事置气？“

”还不都是因为杨医生你？”

”算我的错，我承认……我去给霄灯她弟弟送药，听见她妈说很难见到她，一打电话就听见她哭，也不说为什么。我想你们这样的体质总不会是生病了，也不会是抑郁症。她现在应该不缺钱，剩下的只能是情绪上的问题了。“

蔺桷哑然失笑：”听你这么一分析，我们这样的人连伤春悲秋的资格都不该有了？“

”说不是也不是，说是也是。你刚刚也看见了，那么多的烧伤、踩踏、砸伤、坠落患者，他们要是有灵芝人的体质，也不至于这样棘手，第一个就不必担心伤口感染。“

”假如他们都是灵芝人，收治任务也不会让你们来承担了。“

”你说得很对。不瞒你说，这家小医院分流过来的都是些相对较轻的伤员，据我们一起来的同事说，已经有不少符合条件的人被转运到雀研所去抢救了。“

蔺桷再也没有心思吃饭：”有多少人？“

“至少有两千人吧。观众中大学生特别多，场内场外受到致命伤的不计其数。目前确认的死亡人数已经不是小数，政府不敢再放任数字继续攀升，所以我们几个同事都认为往那边转救是当下最好的办法。”

“两千人？怎么会有这么多？”

“嗯，有很多并不是垂危病人，但因为烧伤患者数量过多，其中年轻孩子又占了很大的比例。他们正处在人生中最好的年华，能遮住的地方也就算了，头面部和四肢留下伤疤，心理上很难过得去，如此一来他们的生活工作会很艰难，所以稍微严重一点的学生都报名要去雀研所。“

蔺桷深有体会，不起眼的灵芝人在面对社会的种种不公和歧视已经万分敏感，换作一眼就能被人看到的烧伤疤痕，今后他们承担的心理痛苦将远远超过□□痛苦。

杨峻岭见她陷入沉思，笑道：“你的前途一片光明。”

蔺桷不理解，杨峻岭又道：“看样子以后灵芝人的数量还会扩充，你的工作当然会越来越重要了。”

杨峻岭一语成谶。蔺桷刚回医院报到就被冯钢叫去谈话，她做好了被批斗的准备，冯钢却一脸和颜悦色，叫她愈加没头瞎脑了。

“小蔺啊，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蔺桷见招拆招：“部长，我今年32岁了。”

“你到我们医院也有小十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呀。”

他不会是要开除她吧？

“你是老员工了，沈副部长对你的评价很不错，听说你现在很能撑得起场面，把灵芝人的对接工作做得很好。”

蔺桷有些心慌：“还凑合吧，全靠领导的大力支持。“

“你还没结婚？”

“……还没。”

“嗯，那确实是拼事业的好年纪。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最近听说雀研所收了大批伤员的事吗？是这样的，雀研所的救治能力和接待能力远远满足不了现在的需求，峰文市附近几个小城市的灵芝人接待工作量激增，正在从全国抽调人手过去支援。以我们医院在国内的地位当然要打个头阵，所以我们打算派你出去锻炼锻炼。”

蔺桷一听就明白这种万人不沾的任务落在她这样的人头上，必然不可能是香饽饽。她的立场不允许她对领导的指示提出异议，况且她亲身到峰文市走了一遭，很愿意投身其中出一份力。

最苦恼的就属范越了，谁也说不清蔺桷几时才能返回医院，在此期间还要靠他继续代理她的工作。

几天之后，蔺桷接到派她去泥井坎市一家定点医院报到的通知。

好巧不巧，泥井坎市是她妈妈王露珍的老家，王露珍在嫁到炳夕市之后就再也没机会回去过。小时候蔺桷常听妈妈说起老家的种种趣事，她的名字“桷”，就是取自王露珍娘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黄桷树。

距离出发的日期还有三四天。她因为郭子聪的事日夜怀念学生时代，并且十分想见妈妈一面。这两年来她们母女不再通信，转由王露珍用家里的电话打给她。虽然碍于张波的关系聊不了多久，只要知道妈妈的病情是稳定的，她就很满足了。

王露珍在蔺桷最后一次离家之后，基本丧失了所有劳动力。当她脑子清醒时尚能照顾儿子、搭把手做做简单的家务，若是犯了病，一定要闹个六畜不安不可。张波的妈曾好几次劝他把儿媳关进精神病院，张波不忍儿子年幼便失了母爱，何况房子始终是蔺桷亲生父亲的，真的把老婆送走，村民必然会说尽难听的话。靠此，王露珍才得以在家里勉强度日。蔺桷也知道这一层，所以尽量不招惹继父，免得到头来吃亏的是妈妈。

想见却见不着的苦痛折磨着她，转眼她离家十年有余，现在已经三十多岁，如果顺利的话还有十多年寿命，但和郭子聪一样出意外也不是没有可能。她不禁思考起当年抑郁期间常为之困扰的一个哲学问题：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她本就很少深思，这会儿是越想头越痛、越想心越乱，满腹满腔的愁肠亟待找人倾诉。

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曾经少年赌气的绝交，现在看来多么地幼稚可笑。

她盘点完寥寥无几的朋友，决心挨个打电话恢复往来。

既然已经和盛典分了手，那么曹迩遐应该不会再为此生她的气。一打电话，那头提示已是空号。曹迩遐十几年来从未换过号码，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找到棠烟雨，棠烟雨直白地说曹迩遐现在平平安安，不过对于他的联系方式和具体行踪是钳口不言，唯一告诉她的是他从学校辞职了。

一个人就这样凭空神秘失踪了，据棠烟雨的态度，蔺桷推测他很可能追随了陈怡竹，否则棠烟雨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这个男人太不够义气，也或许，是她把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看得过于高了。

朱字水的电话倒是很快就接通了，不过接电话的却不是本人，而是她的丈夫聂君。蔺桷和他并不熟稔，对方又有院长身份，令她莫名地有点紧张。

“你好，我是字水的朋友，请问她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聂君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倦意：“字水这几天都不在家，等她回来了，我叫她打给你。”

蔺桷不好再问，朱字水不在家竟然还不带手机，很有点不正常。

几个电话打下来，她的一腔激情被浇灭了七八分。放在最后的，自然是最难和好的，她不抱希望，只觉得应当有始有终，也算完成答应过杨峻岭的事。

她做好心理建设，灌了好几口水才拿出勇气按下朱霄灯的电话号码。才不过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起。

“我好想你。”

她一来就这么肉麻，蔺桷说不出哪里不对。既然杨峻岭说她最近情绪不佳，那只好慢慢探问她到底怎么了。

在朱霄灯的主动积极下，两人的友谊迅速回温。今天最大的收获竟在她这里。

朱霄灯现在似乎过着极其枯燥的生活，但她的言谈间透出照旧在不停地换着有钱有貌的男伴，难道是爱情游戏带来的激情使她免疫了？

朱霄灯一声长叹：“这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这几年来我追求世上最奢华最刺激最有趣的享乐项目，虽然现在也觉得好玩，但是玩过之后就是无尽的空虚，靠什么也填不满它。”

蔺桷道：“你这是富贵情绪病，如果让你像我一样因为生计处处受人挟制，你马上就能体会到现在有多幸福。”

“我不是不知道，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现在发愁，愁的不是如何寻欢作乐，而是舍不得这样好的日子。”

“我们才三十多岁，哪里就至于这么悲观？”

“你也知道我三十多岁了！我认识你的时候才18岁，一眨眼竟然过三十了，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既然当初大家签合同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点，再怎么烦恼也没用啊。”

朱霄灯沉默须臾：“你知道我爸现在在做什么吗？”

“我成天都陷在吵吵嚷嚷中，很久不关注外界了，你爸爸怎么了？他不是在做实验吗？“

“嗯，之前是好好地在做实验，可是由于一场政治内讧，他被赶出了实验团队。“

蔺桷惊呼：“啊！怎么会！他不是带头人吗？他走了，谁来接替重任？“

朱霄灯冷笑道：“这世界上有谁是不可取替的？算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权利和利益尔虞我诈。你工作八年多少也交见过了吧，上下阶级本质是一样的，不过是波及的人数和筹码变大了而已。“

“那他现在……“

“租了个小公司的实验室瞎忙呢。我叫他去陈怡竹那边做事，他死都不肯，真是老顽固！他也不想想，他这一倒会连累了我。我虽然不上班，多多少少能靠着他的名号在外面混日子，现在可怎么办？“说着说着，朱霄灯哽咽起来。

蔺桷无从安慰，她和朱霄灯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对她感同身受。凭空说出来的好听话只会显得更加虚伪。

朱霄灯哭了一会儿，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有了！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蔺桷刚和朱霄灯和好，自然甘心为她效劳。

“我继父是个迷信的人，我妈说他近两年事业蒸蒸日上，全靠前年千辛万苦求了一个有名气的大师替他谋算。我现在身世飘若浮萍，很想知道未来会是什么结局，所以我硬从我妈嘴里套出了那位大师的信息。可惜我这边用尽了人脉，人家也没空搭理我。据说那大师现在是总统的座上宾，不再替别人作法了。我想着他或许有过嫡系的徒弟，一打听，大师竟然是你的同乡！你说巧不巧！我下定决心要走一趟，正好你给我做个向导陪我散散心吧。“

蔺桷疑云压顶，问道：“你说的大师叫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他姓夏。“

蔺桷头皮一紧：“你被骗了！他也算是大师？充其量是个跳梁小丑！“

朱霄灯奇道：“你认识他吗？我有可靠消息，他真的特别灵验，况且江湖骗子怎么可能骗得过国家元首？“

“哎，你忘了我的身世吗？就是他害得我有家不能回！何况他是最妖魔化灵芝人的，你去了保准第一个被赶出去。“

“你说的和我打听到的不一样，难道不是同一个人？“朱霄灯也疑惑了，”你等等，我打电话去问问他的全名。“

过了十几分钟，朱霄灯给蔺桷复电：“是叫夏品吗？“

“不是他还是谁？“蔺桷怒不可遏，”这下你可以死心了。“

”你错了，我正是要找他！“

蔺桷气极：“都告诉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你不信我？“

”我当然不是不信你，但我想你们之间有一些误会。你以前说过他万分憎恶灵芝人吧？偷偷告诉你，他现在为总统办事，正是要全面宣扬灵芝人的好处，为我们这个群体谋福利呢！“

蔺桷简直不敢信赖自己的耳朵，她这种底层小市民向来不关心也不在乎政坛，除了知道总统的名字，她对国家其余大小政务毫无概念。

朱霄灯继续道：“你听说过吗，华总统当年没有上位之前是阿刻索的反对派，不过这也没什么，他不过选择一个政治站位，什么对他有好处他就选什么咯。为了争权夺利，卖友求荣、卖妻鬻子一点不稀奇，他不过是轻飘飘地根据形势变化转换了思路和决策，谁又能保证夏大师不是一样呢？“

“你把政治和怪力乱神相提并论？“

“这有什么？难道你认为政治就比其他的高贵？只怕恰恰相反，最龌龊的名号冠给它都是抬举它了。宗教自古为政治利用，可是利用归利用，但凡能为我所用，我就不在乎它是否真的高尚纯洁。”

蔺桷叹道：“你一顿强词夺理，让我无言以对。”

“我诚挚地邀请你作伴，你答不答应？我也很想替我爸爸问一问，他最近憔悴苍老了好多……“

“可是我还有两三天就要外派，来不及了。“

朱霄灯听蔺桷讲完她被借调出去的事，笑道：”这种小事还用得着为难？我保准替你延一周假期，另外亲自送你上任，这总够了吧？

蔺桷无法推辞，只好同意：“我正好也想回去见见我妈，你有没有办法安排？“

“这个好办，你提前去替我打听好哪家的大师灵验，无论出多少钱都行，让我插个队。到时候我派车去把你妈和大师一同接到镇上，你就不必回村里了。”

“我可不敢打包票能不能找到你想要的人。而且你也知道这事托不了我妈的，我找谁替你去办呢？”

“你不必害怕，既然夏大师现在转性站在我们灵芝人一头，就算你大大方方地回家，又有谁敢对你怎样？”

“不不不，我不要去冒险，要是害了我妈就完了。“

朱霄灯不耐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先转一笔钱给你做经费，怎么花全凭你安排。有了钱，很多难办的事情都会变得好办了。我头痛病又犯了，要歇一歇。就这两天出发，你安排好了告诉我。“

蔺桷心想你哪有什么头痛病，明知是朱霄灯敷衍她的低级借口却不便在这里拆穿。

很快地，手机短信提醒她有一笔大额转账到账。朱霄灯出手之阔绰，叫蔺桷直顾咂舌。换个角度想，她过着豪奢的生活仍旧居安思危，自己却还在没头没脑地讨生活，难免叫人心里不平衡。

有了这笔钱，蔺桷心里也有了底，誓要替好友达成心愿。她直接打电话找到继父张波，生硬地客套之后，她老实告诉他一个有钱的朋友要找村里最灵验的巫师问事，请他帮忙安排，酬劳另算。

张波这几年没挣有到钱，儿子到了上初中的年纪，亏了蔺桷往家里汇款才勉强交上学费。今后自己老了不免还要靠继女照拂，现在正是缓和关系的好机会，便一口应承了。

”村里现在有几个很火的巫师，好多城里人专程过来找她们。只要肯花钱，我再去求个情，一定给你办好，放心吧！那个……你妈和你弟也很想你，叫你朋友别去镇上住酒店了，多浪费钱，来家里也是一样。“

蔺桷有所顾忌又说不出口，张波转眼颖悟：“你当年的事别人早忘了！没啥！而且那个夏……他现在带动所有巫师说尽了你们的好话，还劝村里人给那个什么鸡精味精捐款，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善事呢！“

蔺桷无声苦笑：“还是不去了，家里这么小，让也让不开。“

“哦！讲究的小姐来我们家里是不合适，又脏又乱的，怪我没考虑到。人家哪里会缺钱呢，还是酒店舒服！“

蔺桷不想听他啰嗦，嘱咐了几句便静候佳音。

第二天上午，朱霄灯说已经替她把报到时间推迟了半个月，下午张波也答复已经安排好了两个当下村里名气最大的巫师。据说两人深得夏大师的真传，就看贵客愿意选择哪一个了。

朱霄灯想也没想就说两个都要试一试，看看谁比较准。在金钱的帮助下，她的一切要求都毫不费力地办得妥妥贴贴。

两人下了飞机坐上包车，路上好一顿颠簸，蔺桷的耳朵快被朱霄灯的怨诉声磨出了茧子，怪只怪她自己非要走这一趟。

“我怎么料到这里竟然这么落后？我刚才看见好多地方挂着推广厕所的标语，真是不可思议！该不会我定的酒店也没有厕所吧？我会死的！“朱霄灯又怕又忧。

蔺桷离开家乡十来年，原以为早就物是人非，然而这条穷山沟仿佛被时间忘却，仍旧是她记忆中的种种景色。

蔺桷有些不解：“按你的说法，我们村的巫师现在全国知名，怎么市里连往里面去的路都不肯修一修？”

“或许是为了保持原始状态吧。“朱霄灯一路担惊受怕地来到镇上的酒店，尽管装潢和卫生状况让她十二万分排斥，可是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盼着明天早些结束，快快打道回府。

蔺桷除了一个双肩包什么也没带，她帮忙整理起朱霄灯的两只大行李箱，笑道：“你好像大明星，我就是你的小助理。”

“你知道我的，贴身的东西从来不用外面的。“朱霄灯不理会蔺桷的调侃，”说起明星，前段时间……你一定难过极了吧？“

蔺桷眼睛一痛，直掉下泪来。她对郭子聪的感情，朱霄灯是从头看到尾的。

“别哭了，我现在见不得人哭。其实我也为他哭了一阵，真是天妒英才啊！好在他的名声总算是保住了，说起来，好多历史上有名的人都是英年早逝……我这回心情排解不开，也有他的一份原因在。我们灵芝人花了多大的决心和代价才换来三十年的命，可是人生路上还有那么多躲不开的意外！就我所知，陈怡竹手下混□□惨死街头的灵芝人可不在少数，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我既为他骄傲，又为他惋伤。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自私一点，自己逃出火场该有多好。”

“那样的话他的后半生就毁了。死伤这么多人，虽说安保不是他的责任，但人们终究是为了他才聚集成灾，他难辞其咎。”

蔺桷默然，她既不想看见他死，也不愿他遗臭万年。正沉思着，朱霄灯一句话打岔了她的思路。

“倒是你，明天见你妈，就这一身打扮？”

蔺桷低头一看：“干净整洁，挺好的啊。“

“不行，你穿这套衣服倒真的像是我的助理了。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所以提前替你预备了几套裙子，你试试哪件合身，就当给你的谢礼。“

朱霄灯快活地从箱子里取出几只包装考究的衣服盒子，拆开层层精致的纱纸包装，举在手上供蔺桷挑选。

蔺桷不懂名牌，但那几个如雷贯耳的大牌子也曾有所听闻，虽然不知价值几何，想必总是她负担不起的天价。她不想让朱霄灯破费，可看见她兴致蓬勃也不忍泼她的冷水，便要朱霄灯替她选。

“来，鞋子也一块儿带来了，我还记得你的尺码，感不感动？“

蔺桷心房一暖，憨憨地笑了。

第二天刚起床，张波打电话过来说接送巫师的车子突然抛锚了。

蔺桷道：“这么大一个村子，难道找不出第二辆车？”

“临时哪里找得到小货车？要运好多做法事用的家伙什儿，小汽车塞不下。“

蔺桷叫醒朱霄灯问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亲自走一趟呗。“

蔺桷对进村忧疑不已，朱霄灯知道她的心事，仰脸道：“别怕，我保护你。”

朱霄灯一向说一不二，蔺桷知道不去不行。尽管万分不乐意，也只能期盼不被认出来才好。为此她专门向朱霄灯借了一副大墨镜和一方绑头的丝巾作遮掩。

两人坐着从市里租来的豪华汽车向缙云村奔驰而去。自小看到大的熟悉景色越逼越近，蔺桷的心也越发颤抖，好几次想开口当逃兵，可若真在这里下车，更是毫无进退的余地。

她好久没有过这种后悔的心情了，真不该瞎讲义气，只怕不单单害了自己，更会连累家人。

在自责和恐惧的交织中，车子终于驶入了缙云村。漂亮的汽车在古朴的小村子里很少见，同泥墙瓦房映在一起极为不协调。田里劳作的人们好奇地对着车里的乘客指东画西。朱霄灯心惊胆战地踏着细高跟鞋踩在泥巴路上，左扭右拐数次险些摔进菜地里，引得村民们把住锄头放声哄笑。

张波和蔺桷十几年不见，双方都极不自在。

蔺桷见他干瘦佝偻，心理一咯噔。他自己都过得不好，又能对妈妈好到哪儿去？

张波见蔺桷一身华服，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她有没有变样，但总归出落成一个手头宽裕的美人不假。

两个人各怀心事带着朱霄灯先去办她的正事。第一个接待她的巫师是个老太婆，她家的房子算是村里比较气派的，有一间不算小的偏房专程用来给她“看事”。老巫师一露面便再三地说朱霄灯运气好，要不是她年纪大了，早跟着夏大师去了首都。

朱霄灯嘴甜，把老巫师哄得心花怒放。既然提前拿了好处费，她也不多废话，抓紧时间进入主题。

蔺桷和张波在院子里坐着等。这家的孙子孙媳准备了茶水和糕饼，把一张老竹椅拿干净帕子擦了又擦才敢让蔺桷坐下。

蔺桷哪里受过此等优待，连叫着不用。

那孙媳笑道：“姐姐你的裙子一定值好多钱，千万不能弄脏弄坏了。”

蔺桷这才体会到“人凭衣贵”几个字的含义。

继女受人尊敬，张波脸上也沾光。这次替朱霄灯跑腿他捞到不少的钱，又因为慷他人之慨，头一遭在村子里扬了眉吐了气。

张波侧首低声对蔺桷道：“你还记得这家的主人不？”

蔺桷摇头。

“老巫师的儿媳姓刘，以前住得离我们家不远，后来老巫师挣钱挣得多了，他们一家就修了新房搬来这里……“

蔺桷恍然开悟：“刘嬢嬢？就是你那个远房亲戚？“

张波笑道：“对啊，就是她，她以前也在香国市打工。“

蔺桷冷笑道：“是啊，当年就是她闹得我一家鸡犬不宁，气得我妈精神崩溃，害得我十几年来有家不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