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 第3章 第三章

离高考还有大半年，很快就要填报志愿了。

朱宵灯的成绩处于中游，厚厚的介绍册被她翻得又皱又破，仍然理不出头绪。

对她而言，最熟悉的职业就是教师、公车司机、售票员、保安、清洁工和小卖部老板。爸妈回家很少谈论工作，她只知道爸爸很忙很忙。

当时的信息传播渠道很不发达，人们只能依靠电视、电台和报刊杂志窥探外面的世界。

同学们谈起志愿，聊得最多的就是互相介绍父母的工作内容。其中不乏虚荣之人趁机对父母的职业极尽夸耀，竟让大家听得比上课还认真，甚至做了详细的笔记。

爸爸建议她先筛选出自己喜欢的专业，再按照下次模拟考的成绩来决定报读哪所大学。

宵灯并没有特别的爱好和理想，对大学毕业之后的生活也没有规划，她习惯走一步看一步。

小学三年级时，学校组织他们参加植物园春游活动，朱宵灯正和同学们一起观赏桃花，却突然毫无征兆倒在地上全身抽搐。

她的眼球上翻，牙齿咬得紧紧地，一张小脸憋成青紫色，嘴角流出的白沫吓得新来的班主任都哭了。

旁边的同学此起彼伏地吼叫着：“朱宵灯又发羊癫疯啦！”引来了一圈儿凑热闹的游人。

隔壁班的姐姐挤破重重人墙扑到她的身边，脱下身上的外套，一边折叠一边指挥呆似木鸡的班主任：“老师，请您帮忙把朱宵灯的下巴抬高，把她的头往左边侧放。”

班主任收到指令后，满是汗水的双手夹在裤腿上来回地磨蹭，看着抽个不停的学生不知如何下手。

这时朱字水已经把叠好的外套枕到妹妹的脑后，看着手足无措的老师，她高声叫到：“快点过来呀！”

班主任浑身一震，横下一条心蹲下来，按照朱字水说的一手抬高学生的下巴，一手扶住她的脑袋把头朝左边转动。

“轻一点，别太用劲。你们都散开！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朱宵灯的抽搐渐渐停止，待她恢复了意识，只觉得头痛欲裂。

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地上，她隐约明白老毛病又犯了。

在她出乖露丑，正想大哭的时候，姐姐握紧了她的手。

那是一双和她酷似却温暖得多的手。

她下意识摸一摸酸痛的嘴巴，是干净的，一定是姐姐帮她擦好了。再看看周围，同学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因为父母向学校仔细交代过她们的病情，每每在校内发作，校医都会及时赶来处理。

在学校外的公共场所发作，这还是第一次。众多的陌生人对她不停地指指点点，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伤害。

姐姐发作的时候，朱霄灯也知道怎样帮她减轻身体上的痛苦，但仅限于此。

宵灯紧紧地靠住姐姐的双膝，逼使自己压制住胸口喷涌而出的酸苦。

她张嘴猛吸几口气，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竭力不在外人面前流下委屈和感动的眼泪。

双胞胎姐妹亲密无间又常常争吵打闹，她们并不觉得和其他普通姐妹有何不同，所谓的心灵感应更是从来没有在她们身上发生过。但这一刻，朱宵灯认定了姐姐是她一生中最亲近的人。

“我好幸运。”朱宵灯幸福地想。

在一年前和爸爸搬回旧宅之后，朱宵灯便很少去隔壁班找朱字水了，同学们问起来，她只说要专注学习。

这算不上撒谎，最近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差了，这是癫痫带来的后遗症，她却误以为是药物的副作用。

高考很快就要来临，她着急得不得了，一气之下偷偷把药停了。要比姐姐考得更好，不加倍努力是不行的。

朱字水的高考志愿很明确，她盼望考上爸爸的母校香国市医科大学，选哪个专业要等模拟考之后再决定，临床医学或护理学都可以。

胡卉得知以后竭力反对：“我们这个家就是因为你爸整天顾事业才散掉的，你也要走我们的老路吗？”

“我是仔细考虑过才决定的。”

字水一贯处事冷静有主见，她这个不称职的妈只得由了她去。

朱字水每个季度末会给爸爸送去她的病情记录，这次照例约在爸爸医院附近的小吃店见面。

朱字水预计他又会迟到，离家前往书包里多塞了一本习题集。

她到店点好两杯饮料，坐到最角落的位置上开始抓紧学习。

朱政敏迟到了大半个小时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店门口。他坐到女儿对面点了好几样菜，然后脱下外套用纸巾擦汗。

“爸，你又是跑过来的？”

“我到现在连午饭都还没吃。”

“怎么会这么忙？”

“字水，上面调爸爸去雀峡生命研究所。”

朱字水惊讶得呆了，钢笔尖还按在习题本上不放，墨水渐渐把笔迹洇没，扩散成一团黑色的疤。

朱字水的反应把朱政敏看笑了：“字水，难得看见你这个表情。”

“是真的吗？”

朱政敏郑重点头。

朱字水信了，爸爸不会拿这么大的事开玩笑：“可是我已经准备考香医大了。”

“你能说说为什么想学医吗？”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对其他职业更不了解，而且，很多同学也都报考和父母工作相关的专业。家里的医学书籍我翻了几本，虽然读不懂，但并不感到讨厌。我觉得，学医对我来说是一条保险的路。”

“学习是学习，你不懂在医院上班会有许许多多烦心和身不由己的事。好比爸爸不是不想回家，而是没时间回家。随时随地待命、半夜接到紧急电话都是常事，这些你都能接受吗？你身体不好，万一在抢救别人的时候自己发作了怎么办？”

“爸爸，医生说我这两年的病情控制得不错，不影响考大学。我查过了，医学院校没有规定拒收癫痫学生。”

朱字水从书包里抽出一本蓝色笔记本，封面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褪色泛白。

她翻到最新记录的那一页：“你看吧，这三个月我一次都没发作过。”

本子里详细记录着朱字水多年来癫痫发作的日期、时间长短、特殊的症状和药量，每年还有一个总结性的数据图。原先由朱政敏负责填写，到了女儿们初中就交给了她们自己。

大女儿的病情很稳定，去年用上的新药效果很理想。

“爸爸，宵灯最近在学校里发作得更频繁了，上个月有次一天之内小发作了三回，她跟你说过吗？”

朱政敏沉默良久：“宵灯什么也没告诉我，她老是瞒着我，本子又记得一塌糊涂，还不愿意尝试换药，这才导致病情越来越严重！你知道我这么忙，不可能时时盯着她，要是她能多像你一点，就不至于要……”

“她好像越来越消沉了。我问她她什么也不说，有时还躲着我。爸爸，既然你要去雀研所上班，能不能早点带字水去治病？我很害怕发作频繁会损害她的大脑。”

“前期评估、手术和用药至少需要一个月，会影响她复习，我计划等她考完之后再去。”

朱字水满心替妹妹着急，可爸爸分析得头头是道，她只好默默祈祷妹妹能够坚持到高考结束。

菜齐了，朱政敏一口气吃完五根肉串和一个鸡腿，女儿递上饮料：“爸，别噎着了。”

她耐心地等他吃完，送上纸巾低沉着嗓门道：“爸，如果可以，你能不能劝宵灯和我一起考香医大？如果宵灯能活到50岁，说不定能等到新技术延长她的寿命。她学医的话，以后比较方便接收到这方面的讯息。再说了，宵灯活久一些，对爸爸的研究也更有帮助呀！”

“字水，小声一点！”朱政敏严厉地打断她。

他紧张地扫视整家店面，幸好没有同事在。尽管朱字水很小声，但他出于心虚，总疑定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

平时做事光明磊落的父亲突然像偷吃大米的老鼠一般贼眉鼠眼，朱字水顿时大失所望，哪怕理智告诉她在这件事上再怎么小心也不过分。

她想马上离开。

“离开这里，爸爸就会恢复到正常的样子吧？”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她。

朱字水迅速收好书包，下一秒已经站在店门口向朱政敏挥手作别了：“爸，我还要赶晚自习，先走了！”

朱政敏还没回过神，女儿已经走远。仿佛排掉了一颗地雷，他如释重负地痛饮下一杯冰茶。曾经以为字水拥有超龄的成熟敏锐和洞察力，终究是他高估了。

不过她提出的建议确实很有吸引力，如果两个女儿都从事医疗行业，对他的事业很有可能如虎添翼。

对于重新捡起科研工作的他，近在咫尺的同卵双胞胎是不可多得的对比样本。

这个想法他在孩子们上高一时偶然间向胡卉提及过，由于她的反应过于激烈，他很难进一步向她作解释，因此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过第二个人。

胡卉在朱政敏离开临床之后对他锐减的收入非常不满，她的同事们一个个越来越富裕，可过去潇洒倜傥的丈夫因为无止境的加班而变得不修边幅，头发总是油腻不堪，人也苍老了许多。

对胡卉来说，面包和爱情都消耗得所剩无几，她每天难以自控地嫌弃房子、车子和丈夫，听到他如此“新潮”的想法之后，她终于崩溃了。

这对一个母亲来说多么可怕！她忍无可忍，抓住机会同朱政敏正式决裂。

“或许胡卉告诉过字水？她恨我残忍冷酷，认为我已经发疯变态了。”朱政敏揣测。

他曾托遍关系请教全国最有名的神经内科专家分析她们的病情，百分之八十的人建议让大女儿继续接受药物治疗，小女儿术后使用阿刻索。在与专家沟通的时候，孩子们都在场。

她们两个经过考虑后听从了建议。就算他另有私心，却自认并不是建立在利用女儿的基础上。假若她们坚持选择同一种治疗方案，他也不会干预。

“那么宵灯也知道了？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待我的？”

朱政敏很爱他的女儿，但青春期的孩子让他捉摸不透。他为了工作调动奔波了一整年，除了按时把生活费给她，其他的根本无暇顾及。胡卉接她去过周末时，肯定在背后说了他不少坏话。

朱政敏逃避细想，看了看手表，已经出来大半个小时了，他结账后返回了医院。

过了两周，高三第一次的高考模拟考试开始了。

朱政敏在上班时听到BP机响起，是女儿学校的电话号码。

他预感不祥，赶紧放下手上的工作回拨过去，只听得见朱宵灯不绝于耳的绝望哭喊。

话筒那边另一个声音传来：“我来接。”

“爸爸，我是字水，宵灯刚刚考试中途大发作了！”

这样凑不巧的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不等他作答，字水用命令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爸爸，请你立即带宵灯去雀峡生命研究所！”